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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第1页)

宣清却驻了足,握手成拳,脊背起伏,声音喑哑,抑不住愤慨:“不是阿姊你吗?”

宣瑶蓦地闭了眼。

“嘶!”杨淑婉停下了手,将沾满殷红血迹的手巾浸在铜盆里。宣瑶捧着冰袋,按在左颊上,疼得嘶嘶抽气,却不肯呻吟出声。张太医见状,又叮嘱了几句忌口,叹息着去了,竟是连赏钱也不要了。想起自己的女儿,若是经了这般变故,怕是已求死不能了。

简单处理过的伤口,血流得轻了,那白肉却依然翻露着,如昂首的千足虫,蜿蜒着爬过粉腮。宣瑶又上了几层铅粉,竟是全未遮住,不禁颓然垂手。杨淑婉满目怜爱,因太过痛惜,连好言听来都像埋怨:“你这个性子,怎么跟你父亲一般躁急!他正在气头上,说不得严厉了一些。阿清也是他亲生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他难道还会为那没影子的事,当真将他押赴东市?”

宣瑶默默无言。她却不能告诉杨淑婉,像延禧帝宣永那等人,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终身总有发作出来的一刻。更何况旧的嫌隙还未洗清,怎可又给宣清蒙上不白之冤?她此举看似过激,算起来却是令延禧帝心存愧疚,反若抢占了先机。

杨淑婉怕她看了难过,早命宫人将镜子撤去,又将烛火故意笼暗了。心疼得将她的手放进怀里,不住抚摸,长叹道:“你听了别恼,我虽难过,心里头还是高兴的。”宣瑶经此一事,一双黑眸更沉静了,看不出喜怒:“为何?”杨淑婉不言,半晌,蹙额道:“你若一辈子不嫁,便正好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宣瑶有些感动,强笑道:“娘娘现在知重阿瑶。终有一日,父皇回心转意了,只怕娘娘就再也不准阿瑶上门了。”

杨淑婉听得心中刺痛,却无话可驳。将她的头搬在膝上,缓缓捋着她鬓边碎发,温柔得如对一个初生婴儿:“凡事还是只看清一半罢。甚么都说破了,连那么点乐子都没有了。”宣瑶竟是就着这个姿势,在杨淑婉膝前俯伏下去,口称万死。杨淑婉拉扯她不动,已猜到几分,淡然道:“从前之言,本宫自会记在心里。只是如今西宫隆宠,只保你姊弟俩一世无虞罢了,他事本宫不敢妄言。”宣瑶仰起了头,眼眶泛红,哽咽道:“阿瑶想请娘娘,为母亲洗刷沉冤。”

杨淑婉不意她说得如此笃定,明知此乃延禧帝逆鳞,轻易触碰不得。沉吟半晌,先将她拉了起来,摁到身边坐下。那新剪的月季插在瓶里,外面一圈蔫得收进去了,楚楚可怜的,好似宣瑶看她的眼神,教她心头一颤,不自禁地携了一枝过来。

“当日之事,你知道多少,详尽说来,本宫才好帮你。”那花茎坚硬带刺,掰不下来,咯擦一声,杨淑婉两个指甲劈了进去,也顾不得痛。她本不该问的。

宣瑶跪近了一些,拆下发髢,露出满头半结痂的褐斑来,密麻麻贴着发根。杨淑婉看了,强忍干呕,涩声道:“你这又是在哪伤到的?”伸出两根手指,颤巍巍地碰了碰:“疼吗?”宣瑶见吓着了她,起身将她揽入怀里,含笑道:“娘娘不必担心。”她叹了一口气:“只是这歹症候,实与娘所受之冤关系莫大,故不得不展污娘娘清目。”杨淑婉看了一眼,都已酸涩欲泪。声音闷在衣服里,带了些鼻音:“你且说说,究竟如何?”

宣瑶便将所疑之事,娓娓道来,竟如亲眼目睹一般。原来当日姜亦锦和杜宛娘同出寒门,约为姊妹,宛娘初次有孕,凡百不适,都赖姜亦锦照料。姜亦锦自小体质衰弱,虽有弱柳扶风之致,却常缠绵病榻。两个药罐子有了头疼脑热,常是互相扶持,其中颇多从家中带来的偏方,有的连太医院也未记载。一日,宛娘见亦锦眼下乌青,头发枯黄,大惊失色,姜亦锦却说什么也不肯透露缘由。都道“久病成医”,又言“三折肱为良医”,杜宛娘自查医书,也便明白姜亦锦所罹何症。今日都知叫秃疮,坊间还有个诨名“癞痢头”,是说病人头发成片掉落,那不生发的地方奇痒难耐,渐次流出黄脓,气味熏人。最要命的是,每逢夏秋两季,发得格外厉害,那痂结了一层复长一层,渐渐的便如癞蛤蟆一般,丑恶难看。

姜亦锦自道时命不辰,常暗自抹泪,自分延禧帝好色,若知她有此疾,怕是再也不进长秋宫了。那时宫中坊间都有传闻,此污秽症侯乃从胞中带来,如胎记一般,生了便无药可治,其实都是愚民以讹传讹。姜亦锦怎敢去寻太医,谎称风寒,日日闭门不出,挨得一日算一日罢了。杜宛娘既知其由,悄地托了娘家人,从宫外送入几味草药,有黄柏、土荆皮、藜芦等。姜亦锦吃了,果然症状转轻,宛娘答应了亦锦,绝不将她患病真相告知第二人。

可就在那时,宣宁得了惊风,好几次断了气又活转来。当时杜宛娘临蓐,诞下龙凤佳儿,延禧帝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不由得怠慢了长秋宫,明知宣宁危急,也甚少探视。就在这时,传出贵妃姜亦锦暴毙的消息,阂宫众人都惊得呆了。杜宛娘更是几次哭岔了气,就此落下了病根。

太医院查核了姜亦锦过去一月所有的膳食用药,只有杜宛娘送去的几味药来历不明,且不知作何用。延禧帝痛失所爱,软硬兼施,杜宛娘就是不愿招供。加之当日宫里流言甚是厉害,都说杜宛娘欲凭圣宠,立己子为储君,所以害死姜贵妃云云。其实这些话何日不有,只是此前延禧帝一心一意挂在杜宛娘身上,于闲言碎语只如耳畔疾风,如今案情暧昧,又当不得三人成虎,太后疼爱亦锦,催着结案,姜家两口子又哭着喊着不肯验尸,只得胡乱定了宛娘的罪。延禧帝倒还有几分香火之情,看在母衰子幼,不忍赶尽杀绝,只将她贬为才人。后宫何处无佳丽,延禧帝本有几分不忍,天长日久的,也便如石上磨针一般,再深的情意也磨灭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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