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扛住顾家给她的压力,最终中断了自己的事业,在家相夫教子。她一天天灰败黯淡,除了孩子,对什么都是兴趣寥寥。他对她最初的爱逐渐退却了,不想回家也不想再守着她那枯败的神情,于是转而将兴趣放在了外面,名正言顺地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接下来培养孩子,是容虞的天职。如果她做不好,那就是她没有尽到为人妻为人母的职责。
容虞发现了他在外面有女人,不止一个两个,
后来她也没兴趣再去追究。当时他以为她是习惯了,学乖了,还夸她懂得了如何做个好太太,直到她第一次自杀,被查出重度抑郁症,他才明白自己给她造成的巨大伤害。
那之后他也曾经收敛过,还允许容虞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叫人帮她在国内开一个设计展,完成她的生平夙愿。他记得展览结束后容虞并不开心,她满怀颓败地告诉他,她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失败。她早已不是十几年前那个被人称赞有灵气有才华的设计师,她长期脱离那个圈子,理念早已经过时,长期的抑郁也让她的精神难以支撑巨大的脑力工作。她痛哭失声,说,真绝望,我遇到了一个高中女生,连她的设计都能超越我,她都把我远远地甩在后面。
就是那一刻起,她知道自己再也没办法了。她消沉得开始拒绝吃抗抑郁的药物,整个人形容枯槁,让他一度想找人把那个刺激她的女高中生给找出来,狠狠报复一番,可惜没有任何线索,只能作罢。
但其实,没过多久他就原形毕露了,反正抑郁症就治吧,吃药就吃吧,还能怎么样。于是他又渐渐开始了在外面胡混的日子,用外面鲜活的女孩子来逃避自己内心的愧疚和无助。
然后,也不知过了几年,有一天他难得回家一趟,看见容虞在对着一本杂志哭。她哭得异常可怕,脸上表情僵木,只有眼泪大股
大股顺着脸颊往下淌。他吓了一跳,问她怎么回事,她翻着杂志上一张高清印刷的设计图,把一片衣角指给他看,问:“你看见了吗?叶子……是我设计的叶子。”
他一头雾水,那件艳丽夺目的裙子,裙摆张扬,攫人眼目,就算他是个外行,也看得出设计得很出色。但鲜红的衣裙上,哪有叶子?在容虞的一再坚持下,他仔细看了看那衣角,才发现确实有一根朱红色的线条,构成了一片叶子的形状。
“是当年那个女高中生啊……”容虞喃喃地说,“我给她设计的签绘,没想到她真的用上了,更没想到,她现在获奖了。”
他扫了那个奖项一眼,见是个无名的小奖,暗自嗤之以鼻。其实那天他本想在家里好好待几天的,但看见容虞又是那绝望悲凉的样子,心里不知为何又升腾起无助的恐慌,所以仿佛在逃避似的,换了衣服就匆匆又走了。
然后他就接到了容虞再度自杀的消息。是那个奖项刺激了容虞,让她萌生了死意。他当时简直崩溃了,一个当年见过的高中生,现在长大获奖了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怎么会让他的妻子就这样死去呢?
从国外赶回来守了母亲几天几夜的顾成殊,为了宽慰她还去寻找了叶子的主人,那时来的是路微。但容虞没能抢救回来,几天后情况恶化,他们守在急救室外,直到临终护士传达了她的遗言,希望
儿子与叶子的主人结婚。
而顾成殊在急救室外对他说,我会实现她的遗愿的。
到现在他也不太清楚,当时顾成殊说的遗愿,是娶母亲指定的人,还是实现母亲生前的梦想。
但现在看来,应该是后者吧。
叶深深,正代替着容虞,去实现那个夭折了近三十年的梦。
她现在就坐在他的面前,光华内敛,沉静而自带一个底蕴深厚的世界。
多年前容虞说过的话,似乎又再次出现在他的耳边。
你相信吗,我将来要成为第一个站在时尚设计界顶峰的华人女设计师——或者,把这个“女”字也去掉。
她最终没能走到那一步,而即将走到这一步的,会是叶深深。
顾父这样想着,因为伤感与愧疚,不敢再看叶深深,只将目光转到顾成殊的脸上。
成殊比他强。顾父不得不这样承认,他的儿子,不需要别人的牺牲,就可以成就自己,也成就他心爱的人。
而他自己呢,一直以来,却胆怯地不敢承认自己的失败,甚至还为了掩盖自己的懦弱无能,一意迁怒于叶深深。
可其实,真正害死了容虞的人,并不是给她最后一击的叶深深,而是他自己。
身为真凶的他,并没有任何理由谴责叶深深。
顾父一言不发,仰头看着拱形希腊式天花板许久,然后默然站起身,向外走去。
叶深深有些疑惑地看向顾成殊,不明所以。
顾成殊看见顾父略带虚浮缓慢的脚步,向深
深使了个眼色,低声说:“没事,我去看看。”
他站起身追上父亲,陪他走到洗手间。
顾父站在水龙头前,一直用水冲洗着自己的手,低声解释说:“刚刚,好像被酒溅到了。”
顾成殊并不戳穿,只扯了张擦手纸给他。
顾父将手上的水珠一点一点擦干,又盯着镜子中的自己许久。镜中的中年人依然保养良好,只是气色确实不太好看,带着疲倦的神情。他忽然笑了笑,对顾成殊说:“有点累了,大概是年纪大了吧。”
顾成殊则说:“还好,估计还是很受姑娘们欢迎的。”
“外表吗?”他用尚带湿气的手掌拍了拍脸颊,却依然显得颓丧,“是心里老了。以前不理解为什么老人都喜欢落叶归根,一个个都想回国去养老,现在我终于懂了。我也讨厌起刺目的灯光与不停歇的车流了,我得回中国,像沈家太爷一样弄个四合院,养一缸金鱼,再种两棵石榴树。”
顾成殊不由得笑了:“后面是不是还有个肥狗、胖丫头?”
“不会,我肯定还是喜欢瘦点的,弄条边牧,看着神气点。”父子俩十几年来难得气氛融洽,说笑着,一边沿着浮雕希腊众神的走廊慢慢走着。
偶尔有拿着托盘的侍者经过,贴墙边低头先让他们过。
顾父走过去了,还刻薄地评论着说:“还记得不,二十年前,你还是个小孩儿,我们一家出去吃饭,一看见我们是黑发黑
眼的中国人,侍者笑容都格外难看,眼中全是嫌恶。那时候我们顾家已经在商界混得风生水起了,可又有什么用,欧美人一看见我们,还是那副死样。”
顾成殊点头,又笑道:“但现在好多了。”
“废话嘛,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有钱了,现在巴结的巴结,畏惧的畏惧,那些想嘲讽的人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底。前些年鼓吹中国‘威胁’论,但你爸我就觉得,能让全世界都觉得是威胁,这感觉真挺带劲的。”顾父说到这儿,自己也笑了出来,“无论怎么说吧,越在国外,越庆幸现在中国的强大。所以,也越发想要回去颐养天年了。”
顾成殊点头,还在思忖着,只听顾父又说:“所以,虽然我还是不喜欢叶深深,但事到如今,我也不介意帮她一把——或者说,我帮的不是她,而是我们自己。毕竟你也说了,如今全世界看得见前途的也就是国内了,顾家和她联系在一起,会是好事。”
顾成殊略带惊喜,问:“您考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