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瑶华的另一侧,坐著一个赤膊的精壮男子,长发银灰,面色如铁,无论旁人如何说笑,那一双浅灰色的眸子都冷峻得宛如坚石,整个人看上去巍然不动。
在座的第四个人,看上去就要瘦弱一些,无论身形还是衣著,都像是一个羽族。
鹿临溪猜测,这人应该就是灵鹤仙人,而那个一看就很冷酷的大块头,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古神元沧瞭。
他们似在把酒闲谈著什么,鹿临溪拉瞭谢无舟一把,走到一旁的桂花树旁坐下,抱著双膝,静静听起瞭他们的闲聊。
他们在说什么,三界皆把古神看作真神,可这个世上早就不需要古神的力量瞭。
曾经的古神先后枯竭,他们也早就感到力不从心,不知还有多少年岁可活。
闭关静养也好,入世历劫也罢,都是为瞭留存住即将彻底枯竭的神力,为瞭一缕护世的执念硬撑罢瞭。
身为古神,总觉得这世间需要自己的力量守护,可这天地也是从一片混沌之中开辟而来,从无到有的路那么艰难,当初的生灵不还是走过来瞭?
哪日就算彻底没瞭古神的护佑,三界也会依循著各自的命数继续存在。
承渊很是随意地笑瞭笑,言语间好似看淡瞭一切。
他说,他当初就是放不下,为瞭恢複一部分的神力,自封神力于肉体凡胎之中,去人间走瞭那么一回。
也就是那点放不下,让他遇见瞭仙瑶。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知道,原来遇见一个对的人,竟然可以放下那么多。
等到除去天魔,他便回到曦山,守在她与儿子的身旁直至慢慢枯竭。
话到此处,他还没忘提上一句自傢孩子在天界受过的委屈,借著那几分酒劲,说什么都要瑶华给他一个交代。
瑶华几十年来也因天魔一事四处奔波,能见到女儿的时间并不算多,哪裡知道这些事?
承渊这般一说,听得她是目瞪口呆,连连向承渊保证,回去一定把事情弄清楚,要是云杪真做过这样的事,她一定带那丫头去曦山向景澄道歉。
她说著,看瞭灵鹤仙人一眼,轻声问道:“这一战过后,不愚山怕是要毁瞭,你既有功,天界必然不会亏待你,你要不随我回天界受封领赏吧?”
“我要那封赏作甚?天界规矩太多,还是下界待著自在。”灵鹤仙人笑道,“天界将埋伏设在此处,我也没得拒绝,各位愿意耗费神力替我把那些没长大的孩子送走,我已经很感谢瞭……”
瑶华问道:“那你要另寻一处居所吗?”
灵鹤仙人笑著摇瞭摇头,他说他就留在这裡,伤痕会愈合,草木会重生,就算一切与从前再不一样瞭,他也想看著这裡再一次恢複勃勃生机。
如果他走瞭,也许需要上千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可他留下来,或许几百年,这裡便能孕育出许多新的生灵。
而那些离开的孩子,若还会回来看上一眼,一定也会万分欣慰吧?
灵鹤仙人说著,开瞭一个玩笑:“有点头疼啊,大战之后,我怕是要流落荒野瞭。”
鹿临溪不由叹瞭一声。
她的轻叹不会被过往逝去之人听见,她到底隻是借著旁人的记忆,看瞭一场无人知晓的遗憾。
他们不会知道,又或者就算知道,也还抱著一丝期许,觉得自己可以在那一战后活下来,然后过上自己选择的安生日子。
隻是不愚山到底变成瞭一片尸山血海,失去瞭曾经的名字,沦为瞭一个被后人称作古战场的,无法靠近的禁忌之地。
而来到这裡的人,无论是三位古神,还是那些天兵天将,甚至于追随天魔的数万魔兵,无一得以逃离此处。
他们或是彻底消散,或是化作怨灵,不留一丝自我意识地永远留在瞭尸山血海,成为瞭生灵避之不及的存在。
就在鹿临溪感慨之时,一直闷头喝酒的元沧忽然开瞭口。
“你既要留在此处,我们也总该为你留个住所。”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坚毅,话音落时,闭目结下一印,用一道结界笼住瞭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这结实吗?”灵鹤仙人随口开瞭一个玩笑。
“不好说,元沧可不是当年的元沧瞭。”瑶华弯眉打趣著,顺手于结界之中注入瞭自己的灵力。
承渊放下手中酒杯,抬手之时也将灵力注入其中。
“好瞭好瞭,三位古神,不用再为我这小破屋子耗费神力瞭。”灵鹤仙人惶恐道,“屋子坏瞭,重修便是,三位这样,小仙真是消受不起瞭……”
“毁你一座山,护你一间院。”元沧沉声问著,“你有什么消受不起?”
短暂沉默后,四人也隻能相视一笑,将这一页揭瞭过去。
原来,大战没有摧毁,天火未能烧尽,在往后两千年间一直护著那间残破小院的结界,竟隻源于一个如此随意的玩笑。
若是没有这一层结界,谢无舟或许没有可能撑到离开那裡。
鹿临溪忍不住看向瞭身旁的谢无舟,他的眼神有些涣散,思绪早已不知飘向瞭何方。
他看著承渊,看著自己记忆中不曾存在过的父亲,眼中似是有怨。
鹿临溪不知他在怨什么,隻知自己从前似乎没有在他眼裡看见过这样的情绪。
也许他在怨承渊最终没能回去,又也许他隻是在怨天魔为什么非要来到这个世间,在他无知无觉之时夺走瞭他曾经拥有的一切。
那夜的酒是什么味道的,喝酒的人心裡有著怎样的思绪?
鹿临溪有一些好奇,却知自己无从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