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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子吃饱了草料,又开始在青草萌发的乡野小路里飞奔,阮朝汐在耳畔呼呼的大风里打开包裹,翻看今日入城的收获。
翻着翻着,耳边却想起了荀九郎嘴里传来的消息。
荀玄微的车队在赴京中途遇袭受伤。
受伤时,又正好接到了自己出奔的消息。
他那样的人……也会心灰意冷,想不开?避入山中不出?
山风呼呼地吹过耳侧,她在大风里失笑,自己摇了摇头。
不会的。荀玄微是她见过的最善筹谋而独断的人,心里定下了什么主意,根本不会与人说。等他轻描淡写提两句时,大事已成。
所谓“心灰意冷”,“想不开”,都是多愁善感的人才会有。荀玄微待人接物的手段理智到接近冷酷,她只见过他三言两语,把别人的一辈子安排得明明白白,她想象不出这样的一个人陷入情绪旋涡的模样。
他号称“隐居”也不只一次两次了。之前带她出行青州看海,走到半截被人追上,她才知道,就连带她出行散心这种小事,也能一石二鸟,让京城远道而来的宣城王大为紧张,误以为他要弃官出奔青州。
宣城王一路对荀玄微小心翼翼,嘘寒问暖,当真把他当成了品性孤高、不慕权势的名士。那张清贵皎然的外皮,不知在京城哄骗了多少人。
这次避入山中,数月不出。多半又在谋划什么大计吧……
初春的山风煦暖,风里带着阳光青草的味道。阮朝汐抱着集市里换来的大包袱,坐在骡子车里,被颠得昏昏欲睡。
闭眼即将睡去时,却又忍不住想,会不会真的重伤了。
盘亘山中几个月不走,到底受了多重的伤。伤势是不是真的养好了。
难以想象气质那么出尘干净的人,满身是血的样子……
山风习习,她困倦地闭上眼,坠入梦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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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来人!郎君受了箭伤!来人!”
处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哭喊尖叫,处处都是激战留下的尸体,部曲且战且退,掩护着幸存的荀氏族人离去。
郎君领云间坞部曲赶往荀氏壁,激战整夜,只救出了不到百人,大多是妇孺。荀氏男丁被官兵搜寻屠戮,十不存一。朝廷的追捕令已下,云间坞的规模不足以庇护众人,中原各处州郡,再无荀氏容身之处,车队一路往南疾奔。
郎君抱着七娘,把惊吓得昏死过去的幼妹交付给部曲。朝廷官兵紧追不舍,荀氏全族犯下了族诛大罪,生死不论,一波波的箭雨从半空落下,马车被扎得仿佛刺猬,车壁残破不堪,处处是洞。一支铁箭射穿了车壁,他刚才替七娘挡了一箭。
梦中的自己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年纪,毫无畏惧神色,冒着箭雨飞奔过去,利落登上破损的马车,单薄的脊背挡在受伤的郎君面前。
反手拔刀,以身体挡住车壁破洞,对孔大医道,“孔大医尽心救治。我来护卫郎君。”
孔大医拔除箭头的时候,鲜血喷涌而出,背后传来闷哼。
她迅速地回头瞥去一眼,目光里满是忧虑。受伤的郎君清醒地靠坐着,额头冷汗涔涔,唇色失血泛白,但神色如寻常般镇定,目光直视入黑夜。他的身上向来有令人信服的安宁沉静的气质。
察觉到前方的忧虑凝视,郎君的眸子转过来,冲她温和地笑了笑。“多谢你护卫。”
他仔细打量着面前半大少女的姣丽形貌,从西苑女童的名册里回想姓名。“我记得你。你应该是三年前进西苑的,对不对。我记得你姓阮……”
“有劳郎君记挂。”她羞赧地笑了笑,握刀的手心有点冒汗,报上自己的姓名。“我叫阮阿般。”
阮朝汐被推醒了。
“阿般,醒醒,我们到了。坐骡车也能睡着?”李奕臣收拾好骡车,又轻推了她一下。
阮朝汐揉了揉眼睛,跳下车,提着大包小包穿过小院篱笆。
梦里传递的紧张情绪,随时准备拼杀的绷紧防备,对视瞬间的喜悦悸动,醒来至今还在心底徘徊,久久不能平复。
第81章
月如弯钩。
一轮清月高挂山涧之上,山间隐居之人在月下徘徊。
胸腹间遇刺的刀伤早已养好了。但今夜不知为何,并未受伤的肩胛处却隐隐作痛。
荀玄微抬手按了按肩胛。
在很久之前,这个部位似乎受过箭伤。
他还依稀记得那个混乱奔逃的夜里,纤瘦的身影灵活攀上马车,带着年少悍勇血气,义无反顾地执刀挡在他面前。那是他头一次听她当面报出自己的姓名。
荀玄微仰头望月,露出怀念的神色。
他当时被家族仇恨蒙蔽了双眼。睁开眼只看到满门喋血,闭上眼就是血海深仇。
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少女悍不畏死,敬仰的目光处处追随着他。他是多久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当初的心思的?
那时已经太晚了。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霍清川从山道匆匆走近,回禀要事。
“郎君,萧世子自京城来了三日了,带来了八百部曲。萧世子口口声声说思念挚友,要上来看一眼郎君是死是活,被仆拦在山脚下。但萧世子说了,见不到郎君他就不走。八百部曲拦住了山道,甚为喧闹。”
荀玄微从沉思中惊醒。尘封旧事今夜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他几乎把山脚下的这位贵客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