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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阅居>月亮与六便士的作者 > 五十七(第1页)

五十七(第1页)

正在这个当口,库特拉斯太太从朋友家回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她像一艘鼓满风帆的小船,威风凛凛地走进来。她生得高大肥胖,胸脯异常饱满,腰上却紧紧勒着束腰。她长着硕大的鹰钩鼻,有三层下巴,腰板挺得很直。热带地区的气候容易令人变得慵懒,可她不仅没受到丝毫影响,反倒格外精神抖擞。她为人精明世故,行事果决,身手灵敏,在令人打不起精神的热带地区保持着异于常人的充沛精力。她还十分健谈,从她进屋的那一刻起,就滔滔不绝地讲着各种奇闻逸事,令我们方才的谈话显得遥远而不真切。

过了一会儿,库特拉斯医生对我说:

“斯特里克兰德送给我的画现在还挂在书房[1]里,你想看看吗?”

“非常愿意。”

我们站起身,医生把我带到环绕着房子的露台上。我们在那儿站了一阵,欣赏他园子里五彩缤纷的各类花朵。

“斯特里克兰德房间里那幅奇特的壁画令我久久难忘。”他若有所思地说。

我也正想着它。我认为斯特里克兰德终于表达出了他的内心世界。他安静勤奋地工作,心中清楚地知道那是他最后的机会。我想他一定用图画展示出了他对生活的理解,和对世界的展望。我还认为也许他在创作这幅巨作时,终于找到了心灵的安宁,摆脱了缠绕他的魔鬼。他的一世痛苦仿佛就是在为创作这幅画做准备,在他完成它以后,他那隐居避世、饱受折磨的灵魂终于得以安息。对于死亡,不如说他是欢迎的,因为他的使命已经达成。

“那幅画的主题是什么?”我问。

“我说不出来。他的画怪诞而奇特,像世界开辟之初的图景——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我怎么知道呢[2]?它在歌颂人体的美,男人和女人身体的美,它是对大自然的赞美诗。大自然崇高却冷酷,美丽却残忍。它让你看到空间是无限的,时间是永恒的,令你心生敬畏。他画了那么多树,椰子树、榕树、火焰花、鳄梨,全都是我每天抬眼便能见到的,但是那些树到了他笔下,就呈现出全然不同的面貌。它们仿佛都被赋予了灵魂,每棵树守护着一个秘密,那些灵魂和秘密总出现在我触手可及之处,却总是叫我抓不到它们。画的色彩也是我熟悉的,但每种颜色又有其独特的地方。至于那些裸露着身体的男男女女,他们是上帝创造人类时用泥土捏就的,他们本身是泥土,但同时也是神灵。人类最原始的天性被赤裸裸地展示在你面前,你不禁害怕起来,因为你分明看到了自己。”

库特拉斯医生耸了耸肩,脸上绽开笑容。

“你会笑话我的,我是个物质主义者,我看起来又胖又笨拙——有些像福斯塔夫[3],对吗?——抒情诗不适合我,我把自己弄得很滑稽,但我从没对哪幅画这样印象深刻。说老实话[4],我看那画的感觉仿佛我进入了罗马西斯廷教堂一样。在那所教堂,我同样认为在天花板上作画的画家是伟大的,对他充满敬畏。那画真是出自天才之手,那种壮观的气势,让我感到了自身的渺小和不值一提。但是你心中对米开朗琪罗的伟大是有准备的,可是那幅画呢,装在一个远离人类文明的土人的木头房子里,在塔拉瓦奥群山的峡谷里,我看到它时的那种惊骇和震撼自不必说。况且米开朗琪罗精神健全、身体健康,他的作品令人感到崇高和庄重。可是在那儿,尽管我同样看到了美,但那种美却叫我心神不宁。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困扰我,但我的确久久难以平静。它让我觉得好像置身于一间空空如也的房间的隔壁,我明知道那房间是空的,却不知怎的,总觉得里面有人,叫我又恐惧又忐忑。你开始怪罪自己,你知道那不过是你神经过敏——可是,可是,过了没多久,你简直无法抵抗那把你紧紧缚住的恐惧感。你被一种无形的恐惧玩弄于股掌,逃脱是不可能的。不错,我得承认,在我听说那离奇的杰作被毁掉的时候,我并不特别感到遗憾。”

“被毁掉了?”我叫道。

“不错[5],难道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我根本没听说过这幅作品,我以为它被某个私人收藏家得到了。斯特里克兰德到底有多少作品,至今也没人能做出一个编目来。”

“他在眼睛失明以后,就几小时几小时地坐在那间画满壁画的房间里。他用已经没有视力的眼睛看自己的作品,看到的东西或许比他一辈子亲眼见到的都要多。爱塔说,他从没抱怨过命运,也从不垂头丧气。他到生命行将结束的那一刻,心灵都是祥和安静的。他让爱塔答应他,等到她安葬他以后——我告诉过你吗?他的墓穴是我亲手挖的,因为没有一个当地人敢靠近那所满是病菌的屋子。我们一起埋葬他,爱塔和我,把三条帕利欧缝在一起,将他包裹起来,葬在杧果树下——他让爱塔保证,把房子用火烧了,而且她必须亲眼看着房子被烧得一干二净,一根木头也不剩。”

我陷入沉思,好长时间没有开口,最后才说道:

“这么说,他到死都还是老样子。”

“你明白吗?我必须告诉你,我认为自己有责任阻止她这么做。”

“所以你真的上前阻止了吗?”

“不错。因为我知道那所房子里承载着一个伟大天才的杰作,我认为我们没有叫世人失去它的权利。可是爱塔不听我的。她已经向他许下承诺。我不想继续留在那儿,不想亲眼看到那残忍野蛮的摧毁。她是怎么做的我后来听别人说过。她把煤油往干燥的地板和草席上一倒,然后点了一把火。没多久,整座房子就成了灰烬,一幅伟大的杰作就这么消失了。”

“我想斯特里克兰德知道那是他的一幅杰作。他已得到了他毕生追求的东西,便功德圆满了。他亲手创造出一个世界,也亲眼见到这个世界的美妙。然后,他又在傲慢和不屑之中将它毁掉。”

“现在该去看看我的画了。”库特拉斯医生说着,继续朝前走去。

“爱塔和他们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去了马克萨斯群岛,她有亲人在那儿。我听说他们的那个男孩子到一艘喀麦隆的双桅帆船上当水手。人们都说他很像他的父亲。”

我们走到露台通向诊室的一扇门前,库特拉斯医生停下来,对我笑了笑。

“那是一幅水果静物画,或许你认为把它挂在诊室不太合适,但是我太太不允许把它挂到客厅里,她说这画让人觉得猥琐。”

“水果静物画会让人觉得猥琐?”我惊讶地叫道。

我们走进诊室,我马上看到了那幅画。我盯着它看了许久许久。

画的内容是很多水果,有杧果、香蕉、橘子,和一些我不认识的东西。乍看去,这幅画很平常,没什么特别。如果把它拿到后印象派的画展上展出,一个漫不经心的人会觉得画得不错,但算不上什么杰作。因为它在画风上同这一流派并无不同。但是此后,这幅画或许时常会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而且我相信他再也无法忘记它。

这幅画的色彩是那样古怪,令人感到有些心神不安,但又无法用语言说清。

沉郁的蓝色很浓厚,好像精雕细刻的青金石碗碟,但又蕴含一种颤动的光泽,令人联想到神秘生命的悸动;紫色像腐肉一样令人厌弃,但同时又散发着热烈的肉欲,让人模糊想起海利欧加巴鲁斯[6]统治下的罗马帝国;红色耀眼夺目,仿佛冬青树上的红果——勾起人们对英国圣诞节和皑皑白雪的回忆,人们喜气洋洋,孩童欢声笑语——但画家又拿起他的魔术笔,让那种光泽变得柔和,展现出如同乳鸽的胸脯一样的柔嫩感,令人心旷神怡;深黄色被突如其来地转换为绿色,呈现出春日的芬芳和水花四溅的山泉的纯净。

谁能说清这些果实是通过怎样的痛苦幻想创造出来的?不会是看守金苹果的赫斯伯利德斯姐妹在波利尼西亚的果园中培育出来的吧!这些果实很奇怪,它们像是有生命的东西,在世界形成之初就被创造出来,因为那时的一切都还没有确定的形态。

它们丰满肥润,带有浓厚的热带气息,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忧郁情绪。它们好像被施了魔法,不管是谁只要吃了它们,就能打开未知的灵魂秘密之门,踏入幻想中的神秘宫殿。它们孕育着不可预知的危险,只需咬上一口,就能将你变成野兽,抑或是神灵。所有健康的、自然的事物,以及淳朴人类所具有的美妙情感和平凡的快乐,都对它们避之不及。可它们却拥有巨大而可怕的诱惑力,犹如伊甸园里能分辨善恶的智慧果一样,将人领入未知的境地。

最后,我从那幅画旁边走开。我想,斯特里克兰德已经把他的秘密带进坟墓里了。

“嗨,雷内,亲爱的[7],”库特拉斯太太快乐而洪亮的声音响起来,“你这么半天在干吗?开胃酒[8]准备好了,你问问那位先生[9]是否乐意喝一杯金鸡纳杜本内酒。”

“非常乐意,夫人[10]。”我边说边回到露台上。

画的魔力被打破了。

[1]原文为法语。

[2]原文为法语。

[3]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中的人物,身材肥硕,喜欢自吹自擂。

[4]原文为法语。

[5]原文为法语。

[6]亦称埃拉加巴鲁斯(204-222),罗马皇帝。

[7]原文为法语。

[8]原文为法语。

[9]原文为法语。

[10]原文为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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