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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第1页)

他用一个一个的脚印慢慢丈量这做梦也想不到的漠上繁华,摸着怀里那本拿来遮掩目的《绿石纪闻》,于酒肆中不自禁写下《玉门关》一章。

写罢抬眼,十余年前的记忆蜂拥而至。

他忽而便想起很久以前,有位伶俐的女子朗声同他说,这玉门关外有个山谷,谷中流水潺潺,芳草鲜美,比那仙境还要美上三分。她在那儿,为她的小儿子刻了块生辰石。

他心中默默想道,都走到这儿来了,那玉玺便也不急这一时去藏,不如就去看看是否真有这么个山谷,是否真有这么块生辰石,是否那牙尖嘴利的女子拿话来逗诓他?

可那姑娘果然没有骗他。

他拨开那层层迭迭的荆棘灌木,一脚踏入这方隐蔽的天地,发现这山谷比她说上的还要美,还要令人心醉。

而山谷正中果然也有一方小小的花汀,一块满布青苔的石头正巍巍立于其上。长而宽的水草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是在招手呼唤他一探究竟。

湖水不深,他轻而易举蹚过,一眼便看到那块生辰石。

女子当真一个字也不曾欺骗他。

他望着那块记载着当今新帝生辰的石头沉默不语,想起来玉门关下的太平繁华……忽而只觉怀中玉玺重逾千斤,而他年迈腿衰,再也抱持不住。

他不甘心地朝那块生辰石哼了一哼,最后疲惫地回到山谷里留下的小屋,提笔开始写《赵太后》一章。

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漫山遍野红色黄色紫色的小花,他不由开始细细回想同那女子认识以来发生的一切。

自认识那女子以来,他的运气便不算太好,最倒霉的事情还是在那严冬之日被掳到了靺鞨人的大本营去。

他想起来那时自己也曾有过万念俱灰的时候,而那女子为了安抚他的心情每日在冰天雪地里采了那白瓣黄蕊的小花送予他。

平时伶牙利嘴的女子劝他好好活下去的时候却有些笨嘴拙舌,握着那捧花只说这小白花开在冰天雪地,多么令人敬佩,做人也该当如此。

他那时觉得好笑,心中腹诽她常年生活在这北地,却管这花叫小白花,而不知它叫阿刺海。

此刻望着这四季如春的小山谷,他回想这些往事依然忍不住笑意,落笔写《赵太后》这一章,偏偏要写这温暖如春的山谷里开满这冰天雪地之中才会盛开的白瓣黄蕊的小花。

写罢搁笔,他回到那小花汀,将那玉玺埋在生辰石下。

末了又觉得不妥,在那生辰石上刻下阿刺海的形状,也算他不打诳语。

做完这一切,儒生自以为卸下重担,一身轻松地回了老家。

可在那江南的迷蒙烟雨之中,他的目光愈来愈浑浊,腿脚愈来愈不利索,摩搓着手中书页,渐而又比从前更加愁肠百结。

他生怕那玉玺给“萧贼”轻易找到,辜负了胤思宗对他一腔托付,只望“萧贼”也要像他那样挖空心思,千里奔忙。

可他又生怕这玉玺“萧贼”再也找不到,落入靺鞨人手中,届时烽烟又起,太平不在。

他等啊等,等着朝廷何时昭告天下,终于寻回传国玉玺。

等到临了,心中斥责那“萧贼”当真是中看不中用,只得拉着他小女儿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字字有根据,语语有来历”,认真仔细去修他留下的这本《绿石纪闻》。

苏怀月脑中“轰”然一声,零散的片段在这一剎那忽而串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难怪那时她乍听说靺鞨公主阿刺海的名字时只觉得耳熟。原是那时在山谷里,元佑安便曾提到她的父亲曾说起这白瓣黄蕊的小花阿刺海……

难怪临到暮年时,她的父亲总是喟然长叹:“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乎!”

她那时觉得日子再是静谧安详不过,不知她父亲何以如此苦闷,年不过四十余,却已是两鬓皤然,一身病痛。便摇着那本《绿石纪闻》同她父亲顽笑:“知你者,其惟《纪闻》乎,罪你者,其惟《纪闻》乎!”

她父亲听了只是怔怔,摇头苦笑,也并不驳她。

临到死时,她父亲还抓着她的手殷殷教诲:“阿月啊,你好好记着爹爹教你的。为学所求,乃真,乃信。不要以个人得失,影响笔下文字公正。治史尤其如此,每一个字,都要有依据,每一句话,都要有来历。”

“阿月啊,爹爹的这本纪闻,就交到你的手上了。”

她那时泪如雨下,沉浸于丧父之痛,只以为父亲临终所言,不过是一个文人的夙愿,她替他好好修录了这本书,完成他遗愿就是。

却原来她父亲千般心思,万转愁肠,都症结于这空山幽谷,湖中花汀……

寂寂空谷,到底是没有在他父亲活着的时候,等来他隐约期盼的那个人。

苏怀月捧着那玉玺,一时只觉胸口发堵,说不出话来。

原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她的父亲还是那个她可以无愧仰望的那个父亲,只遗憾那时她父亲始终不肯将心中症结宣之于口,让她在懵懂间一直未曾好好安抚她父亲年迈衰老的心……

苏怀月将那方玉玺重新包在防水的油皮纸中,又放回漆皮的匣子里,再用油布牛皮袋牢牢扎好,妥帖收在袖间。

起身回到小屋子,正琢磨着萧听澜来接她的时候,她怎样同萧听澜说起这件事,忽而山谷口匆匆忙忙跑进来一个人,却是张彤儿,一面高喊:“苏怀月,你在这里么?”

见到来人,高福的脸色有些奇怪,拦住了她:“张娘子这是有什么事?”

张彤儿蹙眉道:“本姑娘的事还要向你报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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