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对‘甄利甜’失望,他是对杜秋失望,比起无能,他更不能忍受她的叛逆。杜秋刚接手‘甄利甜’时,父亲派了一批亲信去辅佐,不到一年,她以观念不合为理由,全打发回来了。
清算会议上‘甄利甜’之前的几位股东也到了,他们听着公司的资产评估和清算结论,各个一言不发,该签字签字,该点头点头。杜秋觉得对公司的估值太低了,但在这种局面下,再怎么据理力争,只是徒增笑料罢了。她也只能沉默。
杜秋原本在‘甄利甜’的办公室也清了,没什么好留念的,她只带走了一个订书机,交给王秘书道:“这个订书机订文件挺好用的。你留着用吧。”
会后,周长盛负责招呼几位股东。他亲自把人送到车库,一面寒暄,一面笑嘻嘻道:“小杜总现在调回了我们这里,以后大家想来找她也方便。”
这话说得很尴尬,几乎没人理睬,搞不清他是不会说话,还是刻意讽刺。按规矩,原本是要请这些股东在会后吃顿饭的,但这种时候谁都没胃口,就找了些托辞,纷纷上车走了。
周长盛回来后,对杜秋感叹道:“他们也不容易啊。”
杜秋斜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是嘛,那谁容易啊?”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我也没什么意思,你别紧张啊。”杜秋笑笑,快步朝前等电梯。周长盛搭不上话,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
‘甄利甜’解散后,杜秋就被父亲调回公司市场部,负责品牌营销和公关。周长盛名义上是她的下属,却和她算不上一条心。他四十出头,是个矮个子的北方人,脸生得方方正正,身材也很方方正正。他这人,要说精明,到现在都没学会看眼色。可要说他傻,公司上下都敷衍得不错,好人缘交口称赞。说到底,他这是从底下摸爬滚打生出的江湖义气,小恩小惠是给起来很热闹,真本事不见的有多少。
杜秋最恨的是他对自己不够尊重,一种应付式的讨好,不拿她当老板,只当是个年轻女人看待,含含糊糊的笑,时不时夸她打扮得体,头发漂亮。
电梯到了,杜秋抢先进去,周长盛站在外面,装得犹犹豫豫,讪笑道:“诶呀,小杜总您是不是还要下去谈事情,要不我走楼梯吧。别耽搁您了。”
这应该是句客套话,但杜秋没兴致搭理他,顺势道:“好啊,多走楼梯对身体好。你是要多锻炼锻炼,肚子都出来了。”
她直接关上了电梯门,把周长盛愕然的脸挡在外面。
公司有食堂,刚开始杜秋也在食堂吃,以示亲民。可后来就知道没意思,上上下下谁不清楚她的身份?就算在同一个窗口打菜,她也吃得比别人好。起先她还不知情,以为公司伙食标准不错,后来才知道是特供,每天食堂都专为她开小灶做菜。这是几年前中高层开出来的口子,可传出去又变成她说一套做一套。
她也有些心灰意冷,索性缩减食堂预算,管理层一律发餐补,自行解决午餐,她自己则回家里吃饭。虽然照旧落人话柄,说她没事找事,这么改显得领导层高人一等,不利于团结。
以往为省时间,她都在市区的房子里吃饭,但最近杜时青闹得厉害,就打发她回近郊的别墅好好反省。爸爸又说一家人吃饭不该零零碎碎,她也只能回别墅吃饭,多坐半小时的车。其实都心知肚明,她就是不想多见爸爸。
到家时,饭菜已经备齐摆在桌上了,照例是四菜一汤,她也照例只喝两口汤。父亲一般在二楼的小饭厅用餐,她不想和他说话,就先去找杜时青。
杜秋敲门,没人应。推门进去,果不其然,杜时青戴着耳机睡着了,手里还捏手机。杜秋叹口气,先抽出手机,再把她摇醒。杜时青一睁眼,立刻问道:“叶先生怎么样了?”
“他啊,应该没事了。我看他脸色比我都好,说什么牙有点松,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我给了他一点钱,他自己去处理好了。”
“你这什么态度啊?他肯定是真的受伤了,你看昨天车撞得多厉害啊。”
“谁知道呢,反正你少和他接触比较好,我来处理就好,不行就再给他一点钱。”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他看着人挺好的,长得也好。你就对他有偏见,还说他看你的眼神不对。”
“我昨天看到了他的证件,过了年才三十岁,倒有个八岁的女儿了。你想想他是什么时候有的小孩?而且他自己也说了,他是私生子。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出身,结婚结这么早,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人,你少和他打交道,小心惹麻烦。光要钱反倒还好,就怕他有别的想法。”
“结婚生孩子比较早,你就觉得他是坏人了?你简直是胡说八道,要是我遇到喜欢的人,我也马上结婚。”
“我来就是要和你说这件事,你想到不要想。你看上的那个小乐手,我去打听过,真是一塌糊涂,专门骗你这种没有社会经历的小女孩,你别以为他请你吃几顿饭,带你到处玩玩,买点东西给你,就是不贪图你的钱了。他是放长线钓大鱼。”
杜时青瞪她,道:“就算他图我的钱,我也高兴给他花,反正是我的钱,爸爸给我的,你管不着。”
“我确实管不着你花钱,但是我能管你。”杜秋抱着肩冷笑,捏着她的手机晃了晃,关机放进外套口袋里,“你的补课老师明天就到,趁着这几个月,好好把你的文书改一改,补一补语言,找个国外大学申请进去。花钱不要紧,但你至少要有个文凭。你想拿个高中学历,我们可丢不起这个人。这段时间你就别出门了,我和司机都说过了,你也别为难他们,副卡给你停了,你那些狐朋狗友,都给我散了吧。”
“你不能这样啊,杜秋。我是成年人了,你这是侵犯人权。”
“那你去告我啊,要我给你介绍律师吗?”杜秋笑笑,带上门,下楼前嘱咐家里的阿姨,煮些点心送到杜时青房里。这孩子一闹脾气就绝食,虽然饿不过两顿饭,但也伤胃,还不如让她先垫垫。
一楼的餐厅到客厅间有一小截走廊,一侧是画,另一侧挂了面镜子。杜秋抬头,在镜子里整了整头发,她准备立刻就走,虽然父亲下午也要去公司,但她尽量还是想少见他。她把左边的头发别到耳后,脸一侧,忽然镜子里就多出了一张脸来。
父亲站在她身后,道:“刚才又在吵什么啊?你不觉得你对你妹妹太苛刻了吗?”
第3章我一死,你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杜秋转过身,尽量直视着父亲说话,“不是我对她严格,我是怕她走错路。她身边围着的都是坏朋友,很容易把她带坏。尤其是那个男的,不像样。”
她知道妹妹谈恋爱还是五天前的事,杜时青读书不争气,欺上瞒下倒有一套,找朋友当掩护出门,其实到了地方就去见小男友了。要不是老周接她时正好撞见了,还真被瞒过去了。她立刻找人去打听了一下那男人,姓董,名不见经传的乐队贝斯手,酒吧里和妹妹认识的。才一个月,她就为他花了有二十万。要不是怕家里人察觉,估计房子都要给他买了。
不比她急得火上乱窜,爸爸总是模棱两可,“你妹妹也是大人了,总要谈恋爱的。随便她玩玩也好,什么都不懂,以后更吃亏。”
“我不想耽误她读书,她现在还年轻,别……”
爸爸淡淡笑了,“私立学校花钱买还是买的进去的,就算她没兴趣读书,家里也不是养不起她,开心最要紧。倒是你,拖拖拉拉的,别比你妹妹结婚都晚,那就成了笑话。”
杜秋低着头,不声响,到底还是说回这件事上了。父亲对她的安排,终究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传统期望。他继续道:“今天晚上和小林他们去吃饭,你别忘了。稍微打扮一下,你怎么脸色这么苍白,像没睡觉一样。”
“我明白了,我先回公司,有点事。”
上车前,杜秋在花园里抽了根烟,迎着风,吐了口烟圈,沉沉叹气。这个家里,她的身份格外尴尬。母亲早亡,对妹妹,她是长姐如母,可对父亲,她终究只是女儿。当年她读初中时,父亲就已经计划把她送出国,没想到母亲突然就病倒了,那时候乳腺癌还少见,查出来就是晚期了。她还刚生了妹妹,医生说哺乳期太操劳也是诱因。
临终前母亲把她叫到床前,单独说了几句话。她出来后,哭着对父亲道:“我现在不能走,我答应妈妈了,我要照顾妹妹。”
“你妈妈到底还和你说了什么?”
“她让我别怪妹妹,也让你别怪她。”
父亲含泪点头了。
他们是少年夫妻,半生拼搏,感激里是藏有愧疚的。他鼓捣起生意就不着家,忙前忙后,老老小小,全靠她顶着。出殡时,他妈反倒哭得比他更伤心。贤妻良母,应得的。
那年还是计划生育,为这第二个孩子,交了一大笔罚款。他放不下公司,她也心系家里,没出月子就忙起来,留了病根。这种关口为什么还要生?对外只说是喜欢孩子,怕大女儿孤单。明眼人自然能看穿,他缺个儿子当继承人罢了。
一根软刺,卡在他们中间,刻意不去提,就更是钝痛。压抑的情绪全给了杜时青,他是一味的宠,杜秋是一味的严,杜时青夹在中间也割裂。成了这样,他们反倒觉得对方的责任占多些。父亲又到底是父亲,威严加身,杜秋只能不响,默认自己没有好好管教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