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了,咱们家离河边又有些距离,往后打井水洗吧。”明?宝清说。
“那样洗不痛快,铺不开搓洗,提水也费劲。”林姨叹着气,弯腰从井中汲水重新涤一遍衣裳,“大娘子?,四娘也该教些规矩了,成日同那游家小?子?在一块疯玩,终究是不大好?,再过些年,就真成个乡野丫头了,瞧小?莲多懂事啊。”
这话听?起来是为明?宝锦好?,也是担忧口吻,虽说明?宝清不觉得明?宝锦会被?游飞带坏,也用不上她像小?莲那样操持家计,但也不好?驳了林姨的话。
明?宝锦呆呆站在那里?,被?林姨方才那一眼看得难受极了,心里?堵堵的,胃也不舒服起来。
“小?四。”老苗姨朗声唤她。
明?宝锦转脸看过去,就见她朝自己招招手。
明?宝锦走到?老苗姨身边,她还戴着帷帽,整个人?看起来小?得可怜,脸被?白纱拢着一半,露出的一半盛满了无措。
老苗姨伸手把她的帷帽摘了,拿到?屋里?去放好?,牵着她进了厨房。
家里?已经买了火石,不用留着火种了,灶台上凉凉的,明?宝锦把脸贴上去,咬着唇憋着泪。
老苗姨掀开锅子?,端了一碗凉浆出来。
只这凉浆与平日里?不一样,不仅仅有白米酵出来的甜酒汁,还有青青的麦仁,圆圆的莲子?,糯糯的桃胶,能称得上是一碗很奢侈的甜汤了。
“吃吧。”老苗姨把碗移到?明?宝锦鼻尖处,明?宝锦眨眨眼,轻轻一嗅就闻见一股清清凉凉的甜味。
她踮脚往锅里?看了看,没了,只有一碗而已。
“昨天你大姐姐回来迟了,我给?她煮的桃胶莲子?还剩了些,镇在井里?还是好?的。她又带回来一些青麦穗,我早起碾了这些青麦仁出来。你没吃过青麦仁吧?尝尝,很好?吃的。”老苗姨说。
明?宝锦把陶碗捧下来,低头看了看,又仰起脸。
“为什么做错了事情还有好?吃的呢?”
“你做错什么了?”老苗姨‘叮铃’放下一个瓷勺,摸了摸明?宝锦的脸蛋,道:“只错在不是她的儿。”
明?宝锦愣愣看着老苗姨,忽然扁了嘴红了眼,像是在憋气,这是她想哭又不能哭时会露出来的表情。
老苗姨又虎起脸,粗声却很轻地道:“哭什么!?别理她就是了!挨都没挨着,盆自己掉了!倒是唱戏的身段了!”
明宝锦掉了两滴眼泪下来,然后再没有想哭的感觉了,她把碗放在灶台上,忽然伸手要老苗姨抱她。
“这么热,抱什么抱?”老苗姨虽这样说,却张开了手。
小?女娘幼嫩的身骨依在老人?怀里?,手臂搂得紧紧地,像是只有她可以依靠了。
“你姐姐们都看重你,你知道的吧?只是她们忙,往家里?挣钱、挣体?面?,又不像我,一天到?晚都在家。”老苗姨摸着明?宝锦的脑袋,轻声说。
明?宝锦点点头,抬起脸来的时候,已经能笑出来了。
“那您想出去玩吗?大姐姐最近都骑马,小?毛驴好?些时候都在家里?,我学着赶车好?不好??附近乡里?有草市,咱们可以一起去逛逛。”
她那么认真地看着老苗姨,眼睛里?还有未干的泪,那么干净,老苗姨忽然鼻头一酸,她忙仰起脸,飞快地眨眨眼,随口应道:“好?,好?。”
明?宝清把又漂了一遍的湿衣晾在院
子?里?后,同林姨一起进屋来。
明?宝锦正?坐在桌前喝甜汤,麦仁嚼起来鲜嫩微韧,一粒粒在牙齿施压下弹起,莲子?绵绵软软的,银耳都要化在汤里?了,桃胶看起来像琥珀,吃起来像凝冻,全?是不一样的口感,不一样的好?味。
“青麦仁极嫩的,”老苗姨坐在桌旁拣豆子?,明?宝锦时不时还喂她一口,听?她教自己怎么煮青麦仁,“在锅里?煮上一小?会就成。”
“煮绿豆应该也好?吃,清味会更重。”明?宝锦琢磨着,道:“就是颜色重了,不如煮莲子?青青白白的好?看呢。”
“吃吧。”老苗姨说:“在胃里?头琢磨吧。”
一老一小?其?乐融融。
明?宝清和林姨进来时,明?宝锦下意识要转脸看她们,老苗姨却道:“喝你的。”
这脸子?甩得很明?显,林姨的面?色有些挂不住,挺委屈的,在厨房里?喝了口水,就又出去了,经了院子?,往屋里?歇去了。
明?宝清看着林姨的背影,又有些不解地看向老苗姨。
老苗姨这才抬眼瞧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一碗清凉的甜汤给?了明?宝锦独一份的慰藉,她很快不把林姨的冷视和挑拨放在心上,在碧绿山风的吹拂下,伏在老苗姨膝头昏昏沉沉睡着了。
“从前还在府里?的时候,我也是最小?的,别人?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就在我面?前露真容。”
老苗姨问明?宝清,“老侯爷的妾有几个,你还记得吗?”
明?宝清在心里?数,数到?第六个的时候,她有些不敢相信这个数字,迟疑地说:“六个?”
老苗姨看着明?宝清,有些意外。
她是没想到?明?宝清真能记住,本来她问出那句话,只是顺着话头闲聊天而已,有些事情她不想说,可她很想告诉明?宝清,这个答案,其?实是错误的。
“你晓得的只有六个,但我听?一个老姐姐说,笼统有过十二个。”
明?宝清闭了闭眼,脑海里?根本想不起那些庶祖母的样子?,有的只是一片晦暗的影子?。
她难以置信地重复着,“十二个?”
“有五六个是他身子?渐渐不好?了,才又纳的。纳回来,让她们都当一个死?物件。”老苗姨抚着明?宝锦的发,道:“老姐姐说我运道不算太?差,我进门的时候他都折腾不动了,打也没力?,掐也没劲。我在府里?除了晚上害怕,白天发呆以外,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就看着那几个老姐姐为了攒一点养老钱,在他跟前花样百出地勾心斗角。”
明?宝清张了张口,喉咙里?像是被?这些轻描淡写的痛苦烫出了一个巨大的水泡,堵得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苗姨‘嗤’了一声,瞄了眼屋里?,道:“她那点真不够看的,还想剜我小?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