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唐军使者不能妄动,他就只能另想个敷衍之法。
可下一刻,他却看到刘仁轨仿佛目的达成一般,朝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就这样吧。劳烦新罗王尽快给我一个答案。”
若是他乍一眼看去,还觉得对方像是个友善的长者。
可先见到了对方拔刀的烈性之举,金法敏怎么想都觉得眼前这个表现不太真实。
什么叫做,就……这样吧?
要不是金法敏已见到刘仁轨朝着他拱手告辞,示意来人将他领去休息的地方,他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斟酌了一番,觉得还是不能拖延到明日,连忙朝着身边吩咐道:“去将大将军请来。”
随着这道指令下发,新罗的大将军金庾信没过多久就出现在了金法敏的面前。
在被征召前来之前,金庾信就已经收到了唐军来人的消息,前来的路上又被人告知了朝堂接待之中发生的情况,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当他抵达的时候,金法敏没再多跟他重复和刘仁轨的对谈,直接问道:“大将军觉得,我们该当怎么办?”
以金法敏素来没吃过亏的性格,他是肯定不愿意交出那样一大笔军粮的。
但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难免有几分戒备之心,甚至是恐惧。
他不知道那位安定公主在平定了百济的叛乱之后,手中到底还有多少兵马。
若真如刘仁轨所说,黑齿常之投降大唐,那就代表着,有为数不少的百济士卒能够被纳入唐军的掌控之中,此外还有李治为了给女儿做后援发出的两万水师,以及原本就有的两万唐军,合计不会少于五万精兵。
这些人加在一起,足以对新罗造成致命的威胁。
他也不想在百济已经灭亡的情况下,让自己一转眼就成为唐军的眼中钉。
到时候,万一唐军宁可放着高丽不打,也要让那杀神苏定方转道新罗,来和他打打交道,那就真的大事不妙了。
金法敏自己的作战经验不够充裕,自然要将这个问题抛给更专业的人。
他这个好舅舅十五岁就成为了花郎徒,先后经历了数次高丽和百济对新罗的侵略之战,还参与平定了毗昙之乱等战役,并不是因什么裙带关系才能够上位的,而是靠着自己实打实的本事,就是个最好的问询人选。
金庾信听着金法敏提出的诉求,沉吟片刻后答道:“我倒是觉得,大王可以答应他。”
“可……”金法敏犹豫,在脸上露出了十足的不舍。
“不,您别着急,我不是说您真的要答应这个要求。”金庾信稳重答道,“我是说,让您在答应的同时讲求一个拖字。但起码在表面上,您给出的答复是,唐军需要支援,还对我等多有体恤,我们当然要响应号召。您还可以说,您需要从大唐这里获得坐稳王位的支持,更不敢不做。”
可实际上就不是这样了。
他说到这里,露出了一抹稍显狡黠的笑意,“我们终究还是国力不强,办事慢了一些而已。大唐总不至于因此而问责友邦吧。”
金法敏皱了皱眉,“就算是用拖字诀,也总是要将东西给出去的,这不是还要将东西交出去吗?只是早交和晚交的区别而已。”
“不,不是那么简单的。”金庾信答道,“如今已是八月了,若是唐军在十二月里不能一鼓作气攻破高丽,就像当年唐太宗远征也不得不撤兵一样,苏定方他只是个人而不是神,担负不起冬日在辽东作战的可怕消耗。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我们将军粮押送北上,人都已经走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让军粮被重新运送回来。”
“大王也不用担心高丽会撑不到那个时候,我自二十岁就开始和高丽交手,到如今有四十多年的时间了,知道他们是个什么本事。到了行将被灭国,不得不图存的时候,就连百济都能发挥出这等水准,何况是高丽!”
别看此前薛仁贵征讨高丽,一度让高丽国主想要递交降书。那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投降。
在面对唐军忍无可忍的打击时,他们可得拿出所有的反抗实力来。
这不是一个好对付的敌人。
不过话是这样说没错,大概是因为唐军屡次对高丽造成的打击都各有一番势如破竹,只是缺在最后一口气,金法敏总觉得自己的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
他一面希望于北方的强敌被唐军自此解决掉,一面又觉得,若是高丽紧随百济的脚步被灭,新罗也没能从中分到好处,极有可能要同样变成被吞并的一方。
现在刘仁轨的出现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谁知道后面会不会有意外之事。
金法敏想了想,还是选择追问:“大将军觉得,若是我们拖延的行动被唐军看出,他们会不会施加打击报复?”
他要确保无有后顾之忧,再做出这个决定。
若是还有风险,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答应给粮,宁可直接另找理由拒绝。
金庾信没有犹豫地便给出了答案,“我觉得不会!高丽之战在即,等我方筹措军粮迟缓的消息传到百济,百济那头驻扎的唐军都已该当起兵北上了,甚至还要提防百济叛军的卷土重来,何来工夫与我们计较。何况,您别忘了,在那头还有个倭国意图插手百济战事,在这样的情况下,唐军没必要在此时多添我们一个敌人。”
“就算船队行船速度快,来得及在交战前出发一趟,只为了区区一点军粮,就要冒着贻误战机的风险……这绝不划算!”
金庾信继续说道:“若非要说的话还有一个理由。我在此前从未听过什么安定公主的名号,起码在高丽战事中她的地位不可能超过苏定方,也就没有那么大的调兵权利。”
“而到了高丽之战结束。若是高丽被灭,唐军总得告知外人,向大唐臣服的国家收到了好处,不从大唐的国家遭到了武力打击,不可能对我方有所苛责。假使高丽侥幸存活,那么更应该倚重于我方,希冀于下一次征战了。”
他的话越说越笃定:“大王您看,交出军粮或许能得到大唐的夸赞,却于我方利益有害,延迟给粮却无论如何也不吃亏——”
“要如何选择,您心中应该有一个答案了。”
金法敏的目光已随着面前这位老将的一句句陈辞利弊而发亮,更觉金庾信虽和刘仁轨年纪相仿,却显然要更有武将风范,值得信赖。
他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在新罗的立场上,让人原本还有的不安情绪,都被镇压了下去!
他当即起身应道:“不错……不错!就按照大将军说的,先答应他们,而后拖延军粮的征收。”
“等到此事功成,我再给大将军记一大功。”
金庾信本人的职位已是没法再升了,但他的儿子还有升迁的余地,反正这份奖励怎么说都被保留在了新罗境内,让他心中熨帖。
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当他在第二日和刘仁轨说起同意征发军粮的时候,那语气平缓从容的样子,竟像是刘仁轨索要的只是两万石粮草一般,甚至在装模作样地将人派遣去各地调粮之时,也显得很为唐军战事着急。
“他真有这么听话?”在离开了新罗王宫之后,卓云忍不住问道。
“当然没有。”刘仁轨否认,“能以真骨身份坐上新罗王位,改变之前二十多代继承法令的人,怎么可能是这等随便吃亏,忠诚不二的人物。”
他朝着王宫的方向回望了一眼,“他在拖延时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