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大方回答,而我则似乎听到电话那边什么东西「唰唰」扫过的声音。
“幸村君在看书?”
“……啊,我在画画,素描。”他愣了一秒,“果然讲电话的时候还是一心一意比较礼貌吧……”
“没没,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惶恐地摇起头来,即便我知道电话那边的幸村根本就看不到。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清亮的低笑,听见他合上本子的声音,然后似乎是转了个身:
“所以蜜,你难道不问一问我大学升学预备读什么专业么?”我能想象他认认真真讲电话时的表情,眼底带笑的温柔让我也不觉弯了下唇角:
“美术,对么?”
“是啊,所以阿蜜一年后也一定会读美术,对么?”
“我想,应该是这样吧……”面对这个问题,我又开始软弱起来,害怕新的环境,害怕人多的地方,害怕陌生,我不知道一年后的自己还有没有力量走进大学。
他似乎听出了什么,所以我们之间就凭空延续了一段空白。
耳边有钟摆滴答而过的声响,窗外则是年年都令人心疼的浩大樱雨。结末,他则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会和你在一起的,大学。”
他明白我在害怕什么,他非常明白,因为这样的痛苦他经历过。那种不得不放弃,那种因为命运捉弄而只好坐在病床上嚎啕大哭的感受他在几年前也经历过,所以他是那个能走进我心里的人,他知道我的自卑是无法消解的。他从命运的捉弄中侥幸逃脱,而我则会因为身体上的缺憾,不得不带着自卑度过一生。他知道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也是一件多么无奈的事。
所以当我听见他的这句话时,我的心中就像电石火光一般。
他的意思是…他想带着我圆了美术的…梦想?
“幸村君会和我一起……?”我不敢确信,吞吞吐吐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对面的人又一次坚定地回答我:
“嗯!”
“……”我说不出话来,因为绝没想到有一个人会同我预定接下来的行程。应该说是,我从不敢奢望。
“所以蜜,我会在武藏野美术大学等你的。”
“幸村君已经决定了?”我立刻询问。
“嗯,还是早一点决定下来比较好。那里应该比较适合我们吧。”
我思索着什么,我知道武藏野美术大学这个地方,父亲好像也是从那里的影像专业毕业的,所以很早之前,我就极其希望能沿着父亲的步伐走进这所大学。
可现在,「坐落于东京」这个条件却成为了我犹豫的全部理由。
我扭头看向身边的柜子,自那樱花、烟火的相片后,那位栗发少年又陆续寄来了几张相片。而冬假以来,他却再没音讯。我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是说我的决绝终于让他放弃了一直以来的坚持么?是说我终于逼得他不得不忘记那日夕阳下咒语般的约定,不得不放下我,面对身边的大把风景么?
即便每每想到这里,都会蜷缩在被子里听着风声紧抿双唇,但我知道自己必须去克服这样的痛苦。这是我自私的选择,所以现在,就必须用心痛来偿还这个结局。
……
那次变故后,我就再没去过东京。
邀请我前往那里的人有很多很多,但我总用着各式各样的理由搪塞着他们。
这一次是上原老师,邀请我的理由是要带我去看一看青少年绘画比赛我那副获了奖的画。
这是我第二次参加比赛,相比去年,今年我的名次似乎又提升了几位。
“我听说你有个朋友叫幸村精市对么?”上原老师这样问我的时候,我们正挨着从我家延伸出去的矮墙散步。她推着载着我的轮椅,走得很慢。
“嗯,幸村君是去年春天认识的。”
“幸村…精市,对吧?”上原老师确认般地问出口时,我也终于点了点头:
“嗯。”
阿八走在我身边,他自顾自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还会不时发出令人怜爱的「呜呜」声。
“我记得今年获得第一名的孩子里,有这个名字。”上田老师思索着说完,我却感到有些惊讶。但很快,这层惊讶终于变成了快乐:
“幸村君真是厉害啊!”
“所以阿蜜真的不去东京亲眼看一看么?”上田老师带着大阪口音的询问出现时,我却依然固执地摇了摇头。
说我胆小也可以,可能的话,我只想永远逃离那个地方。
——因为那里有个我害怕见了便会再也不想离开的人。
……
这一次的绘画比赛确立了主题:人物。
我在踌躇了一阵后,还是选择让父亲来做我的模特。
不可辩驳,他是我的依靠,在我面对天空破裂的时候,他却成为了那个替我拼接天空的人。我爱他,即便我们之间横亘着九年的空白,但我依然爱他。是他给了我这个身体,给了我这个可以包容万物的名字,让我总会在梦中抓住大片的橙色花田。所以总想为他做些什么,语言无法表达的,我想用画笔记录下来。
爸爸比我见到他时老了许多,虽然只有两年的时间,但我明显看到了他头上愈来愈多的白发。尤其在我拿笔将它们一根根铺在画纸上的时候,每一根都足以戳疼我的心。
记得曾经拉着我在草原上奔跑的男子不曾带着这些霜白的发,沾着泥沾着土,却始终都向我展现着他的活力,他对万物宽广的爱。然而现在,他却立在我身边,用一种已经褪去征服与冒险的表情,慈爱地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