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庭霄朝白知饮倾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是好茶,多喝点,你赚了。”
白知饮忍着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顺便把他的也斟满。
董戈诧异地看了眼白知饮,没敢多问,但却松了口气。
看样煜王只是性格乖僻,并没针对自己。
李庭霄笑了笑,也给自己掰了根芭蕉,不紧不慢剥皮:“董府尹见笑,阿宴与本王是过命的交情,我二人之间从不拘小节。”
“是是是,阿宴小将军一表人才,一看就是有大能耐的人!”董戈逮到个机会赶忙狂拍马屁,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毕竟,煜王能跟他聊“过命”这种事,说明没太见外。
“殿下以苍生为念领钦差重任,实乃心系黎庶、忧国忘身之仁德典范!”董戈马屁不停,“殿下日夜兼程冒雨赶来江南,实令下官感佩涕零,若非下官治水无能,也不至于让殿下如此辛劳……”
李庭霄听不下去了,抬手打断他:“董府尹,若阳府治下受灾情况如何?”
“轲县和嘉县乃若阳府产粮大户,下面很多田地仍泡在水底,恐怕今年内颗粒无收,毛岩县地势低洼,暴雨那晚金泥河水突涨,全县被水淹了,死了不少百姓,昨夜淮西道上游快马来传,说第二波融雪即将汇入沧江,后续情形不容乐观!”
李庭霄点点头,他事先就知道这次洪水很严重,要持续两个月才收敛,并不意外,所以想问的也不是这个。
他问:“可有流民?”
董戈一呆,连忙答:“回殿下,若阳府百姓伤亡不少,但并无百姓外流!”
李庭霄扫了眼桌上丰富的瓜果,问:“粮食充足吗?”
董戈擦了擦汗:“各县府库粮仓告急,望殿下丨体恤百姓,拨钱拨粮,好解若阳府燃眉之急!”
李庭霄哼笑,芭蕉皮往案上一丢:“好装满你董府尹的钱袋子吧?”
董戈一愣,随即便被一大串芭蕉砸了个头晕目眩,疼得“哎哟”一声捂住脑袋。
“董戈,你们江南道产芭蕉吗?这时节,这东西运到若阳府得折多少银两一根,你给本王细算算?”
董戈的脸“刷”地白了,赶忙扶正官帽,就着跪地的姿势爬到李庭霄案边,俯首盯着他身下蒲团冷汗涔涔:“是下官考虑不周,殿下恕罪!几日前下官妻弟南下游历归来,这是他带给下官的,下官得知殿下要来,特意留着给殿下尝个新鲜!”
李庭霄拿马鞭推他的肩膀,强迫他直起身来,盯着他的眼睛问:“是吗?”
董戈骇然盯着自己肩头的马鞭,仿佛下一秒那拇指粗的短鞭就要抽在自己脸上,“呃、呃”了半天也没答出来。
角落里传来一声冷嗤。
李庭霄侧目望去,只见黄孝昀正拾起滚到脚边摔破了皮的芭蕉,旁若无人地剥开咬了一口,察觉到他在看,还冲他举了一下,示意味道不错。
他收回目光,斜下马鞭指着地上摔散了的芭蕉,冷哼:“几日前?你自己看看,这东西能放几日不腐?你妻弟是多快的马,还是有花不完的银子,才能完好无损地把这东西从倪歇运过来?”
倪歇是芭蕉的唯一产地,距若阳府两千里有余,这年头的瓜果蔬菜根本无法保证途中不腐,倒是有花得起重金的连冰块一起运,可也太过奢侈了。
“董戈。”李庭霄俯身,眼带轻蔑,“府衙弄得不错,这茶也是好茶,呵,顾渚紫笋,方才本王喝下那一杯,够换一袋子米不?”
董戈吓瘫了,怔怔地盯着煜王不断开合的嘴,半句辩解都说不出。
一袋米?
白知饮僵住,惊恐地看着手上的茶杯,仿佛那里面装的是烧热了的滚油,再也喝不下去一点。
就算他还是潘皋护国公家二公子时,也没见过一杯一袋米的茶!
上好的白骨瓷衬得茶汤清冽,一片翠绿茶叶还在杯底晃荡,微微溢着茶香。
白知饮还是给喝了,他考虑,都沏好了,不喝光不是暴殄天物?
喝完一杯,又满上一杯。
他一丝不苟地喝茶,跟四下弥漫的风声鹤唳格格不入,偶尔还发出吸溜茶水声。
又一次把白瓷杯凑近唇边时,他蓦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煜王也正侧目过来,眸光意味深长。
他冷冽的眸子眯了眯,声音平静地问:“好喝?”
这模样有点熟悉,见过,且记忆深刻。
白知饮吐了吐舌,赶忙把杯子轻轻推回案上,不料,却被他顺手捞了过去。
下一瞬,狠狠掷出,正落在董戈面前,摔了个粉碎。
在场众官员全傻了,一个个缩成一团,像待宰的鸡。
“董戈,你确实无能!没有流民?很好,城外一个流民都没见,那难道不是因为你没开粥棚!”李庭霄越说越火大,手指差点就要戳上董戈的鼻子,“江南道就数你若阳府受灾最重!江北道旦县,两百余户,千余口,那么小的一座县城都在城外搭了十座粥棚,十座!养的是你江南道出走的百姓!你偌大一个若阳城,连粥棚都舍不得开,反倒在钦差来时驱赶流民粉饰太平,究竟是懒政到何种地步!只顾着中饱私囊了吗!”
钦差盛怒,董戈趴在地上,就连碎瓷片刮破了脸都没敢动一下。
这回,不单是他,其他几位县令也各怀鬼胎地垂下头,只有黄孝昀在默默吃芭蕉,又觉得芭蕉也没什么滋味,就放下了。
“本王这一路过来,总算见识到什么是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李庭霄冷哼着,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划过,“亲卫营路上共烧掉尸首一千五百四十四具,其中不乏举家搬迁的百姓,其中有一家,男女老少共五十余口,一夕间殒命于屠刀之下,江南道闹匪寇,诸位地方官可都知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