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当夜,外头热闹着,不远处的星空被突然飞窜上来的烟火染作了一片五光十色。
云研斜在一张几欲散架的床榻上,吐息微弱,艰难地睁开遭皱纹围困的双目,他已年过六旬了,耳聋眼花,那烟火隐隐约约的,看不分明。
屋顶似乎有些漏风,北风呼呼地刮着他的面颊,令他的双目睁开不过须臾,便不得不阖了上去。
他今日身体不适,之前用了一碗野菜粥,而今肚胀得难受,辗转反侧,不得入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逐渐安静了下来,他望着床顶,喃喃道“子恒,又是新的一年了,不知我能不能活过今年。”
直至月上中天,他终是沉沉地睡去了。
这一觉,他再也未能醒过来,天明时,一缕魂魄从他的尸身中飘浮了出来,浑浑噩噩地在“珍宝馆”走了一圈,欲要去做早膳,却被黑白无常拦住了。
他猝然见得吐着长舌的黑白无常,开怀地笑道“我阳寿尽了么”
那黑无常以为眼前新死的魂魄被自己与白无常吓得神志不清了,叹息着道“云研,毓秀镇出身,卯时三刻寿终正寝。”
云研回房瞧了眼自己的尸身,便急切地道“快带我走罢。”
由于云研态度顺从,黑白无常未以锁链将他拘了,只一左一右地在他身侧。
云研一面走,一面回顾着自己的一生幼年失怙,少年失恃,期间种田、做苦力,积攒了些银两,才得以外出学医。学医归来后,觉察到自己深陷于断袖之癖,不敢多与子恒接触,恐子恒与他绝交,又恐误了子恒的前程。年十九,他学艺不精,救不得子恒,子恒死前,他们互相表白了心迹,行了云雨。年二十二,他将致子恒身亡的恶犬砸死。
再之后的记忆着实模糊,他竟只记得自己再未对旁人动过心,再未与旁人亲近过,更未娶妻生子。
黄泉周遭是一望无际的曼珠沙华,鲜红欲滴,恍若人血。
他随黑白无常去阎王殿,受过审,由阎罗王判了去人间道转世投胎,便往奈何桥去了。
还未近得奈何桥,却有一人迎了上来,笑着道“阿研,我等你许久了,日日害怕一早就等到了你。”
云研抬眼一瞧,见是子恒,竟是未语泪先流,引得子恒取笑道“你已到了能做祖父的年纪了,怎地这般容易便哭了怕是有损在小辈面前的威严罢”
“我并未娶妻生子,我”云研略略哽咽,“我这一生只爱过你一人,亦只抱过你一人。”
子恒起初以为云研会紧随他而来,后来迟迟不见云研,他便断定云研应当已有了如花美眷,娇儿俏女了,他本是想饮了孟婆汤,去投胎的,但又惦念着要见云研一面,才足足等了四十八年又十三日。
闻言,他不由愕然,后又含笑道“我这一生亦只有你一人。”
说罢,他又凑到云研耳侧道“那一夜其实疼得厉害。”
云研歉然地道“是我的不是。”
子恒原是打趣云研,见状,紧接着道“不过疼得很舒服。”
倘若尚有肉身,云研必定已面色透红了,他张了张口,不及言语,却闻得一把苍老的声音道“阿研,你赖着老婆子这许多年,现如今你的心上人来了,你便与他各自饮了孟婆汤投胎去罢。”
“多谢婆婆这些年的照拂。”子恒朝着孟婆做了个揖,便从孟婆手中端了两碗孟婆汤来,一碗递予云研。
云研不急着饮孟婆汤,而是问子恒“子恒,我现下的模样与你记忆中的模样半点不同,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子恒抿唇笑道“你模样如何并无干系,我心悦于你,自然能从万千魂魄中认出你。”
云研早年生怕子恒识不得他,逼着自己多用吃食,稍微长胖些后,他却患了暴饮暴食之症,明明肚腹被撑得滚圆,却不住地往嘴里塞吃食。
这么过了近三月,他如愿恢复成了子恒死前的体态,但不久,他却如充了气般,整个人重得压塌了床榻与椅凳。
他心知不能再任凭暴饮暴食之症展下去,便开始克制饮食。
然而,未多久,他却对所有吃食失去了兴致,勉强塞入口中,亦会呕吐出来。
他一点一点地进食,足有半年,才恢复了原先的食量,可他的身体却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于是,他又逼着自己多用饭食,之后,暴饮暴食之症复,再之后,不得不克制饮食。
在反反复复中,他渡过了他的一生,咽气时,满面皱纹,身体骨瘦如柴。
听得子恒这般言语,他暗笑自己傻得过分。
子恒见他偷笑,奇道“阿研,你在笑甚么”
云研坦言道“我误以为我变了模样,你便会识不得我,故而,我瘦下去后,一直在努力将自己养胖些。”
子恒失笑,又听云研道“能再见你一面,我甚是欢喜,我还道你早已转世投胎去了。”
子恒收起笑意,正色答道“不再见你一面,我如何能安心地转世投胎”
云研激动难抑“谢谢你等了我这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