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恨终于从湖里站起身,背脊笔挺地转头来看她。
曾九望着他,忽然发现,这个看起来沉默寡言,孤僻内向的少年竟生着两道锐气逼人的剑眉,他眼睛黑黢黢的,定定的看人时,令人感到深藏着刀光斧影般的凶戾。
他注视着曾九,问:“你究竟想怎么样?”
曾九也注视着他,娓娓说:“我要你问问我叫什么名字。”
杨恨道:“好,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曾九道:“我姓曾,叫曾九。”她莞尔一笑,伸指在湖波中轻轻写道,“是九九重阳的九,不是长久的久,更不是美酒的酒……你不要弄错啦。”
杨恨什么都没说,只站在浅水中央默默盯着她。
曾九问:“你的水打好了,你要走了么?”
杨恨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又问:“你每天都来打水么?”
杨恨再一次缓缓点了点头。
曾九揽回因风落水的紫纱飘带,复又一眨不眨地微笑瞧着他。
灿烂波光中,杨恨便见岸旁那紫衣少女抱膝嫣然一笑。她目光中带着狡黠而任性的笑意,对他柔声道:“那么,明天我还在湖边等你。好么?”
从那日以后,曾九便真如约在小湖边与杨恨相见。
杨恨住在西岭山脉的深处,是铸剑山庄里一个烧茶煮酒的仆童。
他很平凡,但铸剑山庄却不平凡,因为庄主邵空予正是天下第一铸剑大师。
曾九自然不认识邵空予,但天下第一这四个字,已经足以证明一切。所以她得知此事之后,便在这偏僻山中留了下来。
青龙玄武显象之后,她功力大增,在上一世已经无敌于江湖,故而得知此世目标是暗器天下第一后,她反倒不怎样着急。暗器与毒道不同,本就是一门武功,而天下武功总也脱不开这么个道理,那就是内功若高超不凡,不管使什么兵刃都会得心应手很多。
正如她本不用暗器,但早先略得黄药师弹指神通一二要诣,应对梅超风时,随手发出一枚铜钱便有不俗威力,实是她自身本就达到了眼至心至,心至手至的武功境界,就算不精于暗器一道,出手也绝非常人能及了。
既然如此,眼下最紧要的反倒不是提升实力——
她需要一枚形制独特的暗器,好教往后江湖中人瞧见这枚暗器,就如见她当面一般。
若有一天,这枚暗器能令人闻风丧胆,见者乖巧如鸡,那她曾九便离天下第一不远了。
这许多天来,曾九一直在琢磨她的独门暗器。
她主意定下那一日,便是她上铸剑山庄登门拜访之日。
这天晴早,又是湖边。
曾九一时想着飞刀太普通,一时想着飞镖不好听,一边想,一边将膝边雪白的重瓣小花又摘下一朵,编到了手里的花环上。做完这个,她抬头朝湖畔望去,杨恨正站在浅浅碧水中提他的桶,粗布裤腿浸在水里,湿透了半截。他身量颇为高大,生得长手长脚,却瘦得厉害,孤身一人站在湖中,仿佛是个单薄的影子。
曾九将花环戴到发间,悄声靠到他近前,忽而“喂”的轻声叫了下。
杨恨汲好水,闻声一瞧,只见她一双素手扶着头上花环,裙摆飘浮在波光中,正眸光闪动地微微笑着。湖波潋滟不定,她檀黑发间的花环白翠辉映,照她肌肤雪雪,容靥盛艳。她仿佛对自己容貌知之甚清,却又直白到厚脸皮,张口就问:“我好不好看?”
杨恨面无表情地将桶提到岸边,并不理她。
曾九丝毫不觉冷遇,又笑吟吟地闪到他跟前:“好不好看嘛。”
杨恨道:“我觉得好看不好看,又算不了什么。”他将桶放好后,如往常般捡一块草地坐下,“我便是觉得你天下第一美艳,也不见得你就真成了第一美人。”
曾九悠悠道:“明明两个字就能叫我高兴,你偏要说二三十个字,来惹我不高兴。”
杨恨道:“那我走了。”
曾九佯嗔道:“慢着!”她扯住他的衣袖,“别急着走。”
杨恨有那么一瞬间忍不住想要微笑,但还是淡淡道:“愿意说两个字的人有许多,你却偏要来听二三十个字的。”
曾九笑道:“谁和你说这个了?我拦住你,是想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杨恨道:“那要看是什么事。”
曾九却不忙开口解释,只眸光笃定地凝视着他,柔声道:“可我要你先答应我。”
杨恨触碰到她的目光,张口便欲道:“你仿佛一点也不怕我会拒绝。”但这话还没出口,他猛地意识到,他仿佛真的并不能拒绝她的要求。不管那是什么样的要求。
曾九见他只望着自己不说话,便笑问道:“你到底答不答应?”
杨恨发了片刻呆,终于缓缓道:“好。”
曾九嫣然一笑,从身上摸出一只小瓷瓶,一卷白纱布。然后她垂下眼帘,双手将杨恨湿透的裤脚轻轻挽了上去。
杨恨忽然变得浑身僵硬。
没了裤脚遮掩,他腿上大大小小的新旧疮疤露了出来,烙坏的焦皮烂肉沾了水,只浸出了零星的脓血,黑红参半的爬在腿面上。
曾九将瓷瓶打开,用布沾了伤药,细致的给他裹了创。她低垂着头,杨恨看不到她的脸孔,只看到她发间星子般散落的雪白小花,她轻轻的声音伴着清清的花香传来:“我猜你不想我知道这些。”
杨恨没有说话。
不多时,伤口都裹好了。
杨恨站起身,冷冷道:“谢谢你。我要走了。”
曾九仰头凝视着他:“你不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