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嘉定之役没有印象,三年前的雪耻之战中受的伤痛完美地覆盖掉了那一段记忆,他只知道那场战争中大魏输了,输的很惨,死了很多人,至于细枝末节,所有人都跟他讲,忘了也是一种解脱。
他不是个自寻烦恼的人,多思无用,那便随他去吧。只是极度偶尔,他会做梦梦到五年前的那片军帐,他自己义愤填膺地说要留守嘉定关,而有个人会温柔又坚定地让他离开。次次梦到,次次如此,梦境总会戛然而止在他即将要唤出那个人名字的时刻,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了。
那个人是主帅,可主帅是谁呢。
他从无探究的打算,是哥舒骨誓那番话,让他第一次好奇,想弄明白那个人究竟是谁。
看着祈安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他大概心底有了数:“是大师兄,对吗?”
祈安猛地抬头:“王爷——”
顾长思面无表情地继续问:“我和他关系如何?”
顶着顾长思的目光,祈安根本没有办法说出谎话,他自小陪着顾长思,平步青云也陪着、粉身碎骨也陪着,他万万不想撒谎,但是……
“尚可,普通师兄弟,玄门内的关系,一直都很好的。”祈安深深地埋首下去,“不敢跟王爷提,也是怕您伤心。”
顾长思没有说话。
祈安的手心慢慢沁出了汗意,才终于得到了顾长思的一句“起来吧”。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就听顾长思道:“那日在渭阳城,哥舒骨誓说我嘉定一役失去了个很重要的人。连他都觉得重要,我在想,或许我和大师兄的确很亲密。”
亲密到……梦里那个人敢在盛怒之下抓住他的手,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一点一点将他掌心的沙粒挑拣出去。
祈安斟酌着答:“玄门里的关系,自然是亲密的,大家都是师兄弟,如您和苑大人、封大人、秋大人,都一样的。所以……才不敢多跟您讲。”
顾长思眨了眨眼,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句,他的理智告诉他的确如祈安所说,若是玄门任何一个人跟他去打仗,却将性命永远留在了那片冰天雪地的塞外,他也一样会痛不欲生。
可冥冥中还有声音告诉他,不是的,不一样。
这究竟哪儿不一样呢?
那个声音顿了顿,只能说,就是不一样。
这太没有缘由也太荒谬了,顾长思是个务实且不信鬼神的人,一些冥冥中的事情都会被他归结于无理取闹,便硬生生地压了下去,只当自己没有过这种念头。
“具体细枝末节等我有机会问问师父吧。”顾长思摆了摆手,“祈安,你也去歇着吧。”
“王爷。”祈安只觉得舌头僵直,有些话不经过大脑就说了出来,“人活在世,相守固然好,但有时遗忘,也是一种幸事。”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祈安胡乱地行了个礼告退,几乎不敢看顾长思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等到神思回笼,他面前已经倒了好几坛酒,有人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定了定神看上去,是霍尘。
“行啊,咱俩也算难兄难弟了。”上次他喝多了是祈安来接,如今倒是反过来了,“下面人不敢跟小王爷说,只好让我出来逮你,怎么,小王爷骂你了?不对吧,他从不骂你的,那怎么了?怎么给你难受成这样?”
话音未落,祈安一个猛子扎进了他的怀里。
他那醉态之下没轻没重的,撞得霍尘左胸伤口猛地一痛,那一刻他手臂骤然绷紧,多年习武的下意识让他几乎顷刻就要把人推出去。
祈安的力道却大得出乎人的意料,抱着他一嗓子就嚎开了:“霍大哥,霍将军,是我言错,我们谁都没有资格让他忘了你的,是我、是我言错。但我不是故意说谎的,我、我怎么能说,我怎么能讲?我又该怎么办啊?你可不可以帮帮我啊?”
霍尘的手僵在了他的肩膀上。
电光火石间,他就从祈安那胡言乱语中明白过来,他是抱着自己,或许抱过来的那一刻还是清醒的,但此时此刻,这番话却不是对着自己说的。
他把自己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一样也有着一手好枪法的、年仅二十就战死沙场的昌林将军,霍长庭。
霍尘无奈地笑了下,带着些纵容的意味,他没有推开祈安,而是用手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发顶摸下去,像是在给炸毛的小奶猫顺毛,眉眼低垂,面上的表情如神祇怜爱众生般悲悯温和。
他自小学武,一双手扛过刀枪也舞过剑戟,此时落在祈安身上,却轻柔地像在弹一支曲子,奇妙地抚平了祈安悲怆的情绪,渐渐在他怀里止住了嚎啕。
祈安小声嗫嚅道:“霍将军。”
也罢。
霍尘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就当自己平白捞了个将军当当,也不亏。
祈安缓缓睡过去了,霍尘从腰包里摸出一锭银子扔在桌上,也不管是多了多少,直接把人一架扛走,他伤口还有点儿痛,万幸的是没闻到血腥气,应该不至于裂开。
一路把人带回定北王府,守门的小厮终于盼人回来了,连忙七手八脚上来收拾祈安,霍尘甩了甩发麻的胳膊,这人醉得彻彻底底,二十岁大小伙子这么一压,别说他一个带伤的,就是健康的这么扛一路胳膊也受不了。
他转身想走了,就被一个小厮拽住了袖子。
“霍哥,你……你干什么去?”
霍尘莫名其妙:“睡觉啊,大晚上的还能干什么。”
小厮支吾了一会儿,才道:“平素晚上王爷睡觉,都是祈安哥守夜的,今晚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