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平长舒了口气。她以平生最快的度做完了所有掌柜指派的活儿。回到堂中时,见说书先生神采奕奕,客人们个个听得认真,便知自己离开这会儿,错过之处一定十分精彩,不知少听多少起伏转折。正自遗憾时,耳听说书先生讲道:
“……宋择侧耳分辨,听得有脚步由远及近。他抬头四顾,但见来路上似有灰雾飘渺,片刻后一道柔和火光从中洇出,缓缓飘来。他不禁骇然:深更半夜,危城之中,究竟何人在这死人堆中游荡?
“待至眼前,宋择方看清来人一袭暗红衣裙,手中提一盏精致的风灯,灯中火焰摇曳如生,光亮微弱却隐有摄魄之力。火光映着那女子一双妙目,只可惜黯淡无神,似有目翳。女子敛衽盈盈向宋择拜道:‘奴家伍氏,家父乃现任吉安知府伍文定。深夜冒昧拜见宋公,务祈恕罪。’”
道平不知前因后果,这一段自然不知所云,纳罕之际,就见李十六三人抬手招呼她,桌上添了新盏,满满地斟好了酒。
“让三位英雄久候,道平自罚一杯。”她抱拳入席,端起盏来一仰脖,将整盏酒喝了个干净。别看她煞有介事,实则有生以来头回尝到酒的滋味。烈酒下肚,只觉又苦又辣,嗓子似有刀戳,胸中似有火烧。她强作镇定地提起袖子假装抹嘴,袍袖宽大,将她小圆脸挡了个结实,她趁机在后面一通龇牙咧嘴。
“小师父爽快!”同席几人并未看出她的小动作。道平咧嘴乐道:“好说,好”,余下那个“说”字刚出口,面前的酒盏就又被斟满了。
端起这第二盏来,道平只觉得酒气刺得眼睛疼,但依她性子,岂肯认怂?只得拼着饮了个磬尽。好在两轮而止,那几人又继续听书了。一边听着,坐在道平身边的张秀才一边将她方才落下的情节简略叙给她听。
张秀才口才不赖,用不三言两语,就将那宋择如何创业家,如何被小人诬陷,被逼成了反贼,造反后如何招兵买马,一路从青州杀到兖州,又如何在峄州遭了伏击,退守至峄州城中,这诸般经过讲得明明白白。
“然后呢?”道平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张秀才呷了小半口酒,续道:“却说那宋泽的起义军逃入城中后,虽击退了官军的数次围城,但自家伤亡惨烈,已成强弩之末。加之余粮仅够支持半月,城外强敌环绕,眼见生机将绝。这一日宋择夜间巡城,眼见城中伤病潦倒,宛如地狱,情知败局已定,不由得灰心木立。就在这时,自污浊黑暗中渗出一个人影,迎面朝他走来。”
“哦哦,来的就是这提灯的女子。”道平见追上了说书先生的进度,美滋滋地将鹅黄飘带一捋,伸展了下有些酸痛的手臂:“折腾这么半天,可算能安心听书啦!”
“原来这深夜来访的女子姓伍名撄宁,祖籍湖北松滋县。其父伍文定曾任常州府推官,她其时年方十六,随任至常州,在当地与其父门生完婚。八年前,伍文定遭权奸刘瑾构陷,被打入诏狱。她和家人在避难途中遭遇倭寇兵祸,被乱兵冲散,双目受损,流浪到玲珑山中。后来被尼姑收留,自此削为尼。半年前听闻父已平反,于是告别尼庵,南下来寻亲。不料行至峄州城地方,恰传来宁王叛乱的消息。
“时值正德十四年,宁王朱宸濠举兵十万于南昌作乱,汀赣巡抚、佥都御史王守仁集结各方兵力,以吉安知府伍文定为大帅,一举大败叛军。伍文定居功。不料太监张忠等图谋抢夺平叛功劳,散布谣言称王守仁始为叛逆同谋,擒宸濠实为脱罪。伍文定同遭牵连,被张忠绑缚扣留军中,生死未卜。
“撄宁进退不得,因故淹留在城中,不久宋择军至,她也被彻底困在了这里。”
“宋择听罢,心情激荡道:‘伍大人有救世安民之勇略,宋某恨不得手刃那张忠,方能解恨。’又道:‘宋某举兵造反绝非本意,无奈官府一再相逼。此地不宜久留,我即刻设法送小姐出城。’撄宁却道:‘感佩宋公高义。撄宁虽一介女子,非偷生怕死之辈。冒昧相见,只为献绵薄之力。’
“宋择见她外表柔弱,竟说出如此一番话,怔了下道:‘此城不日将破,留下枉送性命,望小姐三思!撄宁淡淡道:‘我父陷于张忠之手,死生不明,我,我家人性命亦受他残害,如今张忠亲自督军围城,人就在城外,正是血此仇辱之机。宋公若不弃撄宁人轻言微,愿献一策,可开生路。’”
善仁楼外雨势滂沱,不见减弱,猛风暴雨已持续了一个时辰。天色渐沉,堂中点起灯火,略微驱散了些寒气。
道平两盏烈酒下肚,起初尚无大碍,可那靠门口处,风吹得最是厉害,坐了不一会儿,脑中越混沌,五脏六腑也翻搅起来,难受得几欲呕吐。
她抬手摸了摸脸,觉触手滚烫,心里一阵胡思乱想:“我这脸八成都红成鸡冠子了。也不知几位英雄看出来没有,一会儿没忍住呕将出来,他们定会注意到了。嘿哟,若真那样,岂不是自己的面皮,师父的面皮,栖真观的面皮,全要丢尽了么!我这江湖生涯还未开始,也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