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么?”江离担心地看着何忧。从前他虽枯瘦气衰,行坐时一向端正合仪,不欲示人以颓唐萎弱之态,而今却瑟缩着靠在椅背上。
事实已再清楚不过:通过米糕让何忧慢性中毒,串通道士诱他离家,都是封家主母,何忧的嫡母杨氏所为。只因她得偿所愿后停止了下毒,何忧上岛后中毒的症候才得以减缓。至于作恶动机,江蓠并不关心,无非是亲子争产,或是家族仇隙。
何忧沉声道:“真相大白的最初,我心中只有愤恨。我本应享有寻常而安逸的人生,被她一手毁掉,我本应得到的东西,被她全部夺走,想到这些,我的仇恨便难以抑制。
“她何其歹毒,能对一个孩童下手,又让他不得即死,亲见他受尽折磨,再赶他至孤岛自生自灭,做尽这一切恶事,还要他敬重自己,爱戴自己,日日自内心地唤自己声“娘”,这是人心?!想到这些,我的怒火便难以平息。”
江离既为他难受,也悄悄心下稍松:他更怕何忧如行尸走骨,虽生犹死。如若遭遇了这些,还能够抑制仇恨,平息愤怒,那也不能称作人心了。
“如果单只这样,其实尚可忍耐。”何忧继续道,“只因这愤恨像火,见不到仇人,无人倾诉,就无法蔓延。偶尔,我还是可以从中逃脱出来,得到一两刻的平静。
“可是愤恨渐渐生了变化,变得更为复杂,也更具锋锐。从前的我,只觉自己命运不济,合受病苦,是以能坦然向死。可如今得知这一切实是有人蓄意为之,我却是被彻底愚弄,不只被仇人,且被我真正的命运愚弄,我便再也无法像原来那般从容了。
“你可知,当愤恨的对象从一个特定的仇人,转而成为无声无形,无时无处不在的命运时,它便开始无边蔓延,渗透你全部心神,支配起你整个存在?它时而压迫你到无法喘息,时而又让你体会虚无的震慑,你深知它永远不会消亡,贯穿你的生命,掌控你的死生,与它对抗只有无止境的纠结和茫然。我无所适从,那感觉就像被剥去了皮肤,坦露出血肉……不知你能不能明白。”
江离沉声道:“能的,我能明白。”龙王庙那个无月的夜,渺渺哭红的双眼,使人窒息的血腥,无法克制的恶念,狞厉着藐视世间的龙王供像……从方才开始就在他心中时隐时现,与何忧的话语交错重合着。他还有家人和乔羽的陪伴,而何忧只有自己,“这很难忍受,换做我可能会疯。”他如实道。
“我何尝不是快要疯了?”何忧的面部微微抖动,“可就在我快要被自己逼疯时,你道生了甚么?我爹他竟意外地来了岛上。”
“是小扇把你的事情告诉给他们了?”江离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这也合情理。
“我觉得没有。”
“那他来做甚么?”
“来和我下棋。”
“下棋?”
“对,只是下了局棋,此外他甚么也没说。”
江离仍在迷惑,何忧又道:“他的来意是甚么我根本不在乎,重要的是由此契机,我现下棋似乎可以令自己暂时逃避痛苦。”
“听起来的确像是个奏效的法子。”
“是,多亏了它,我没有疯。我开始不分昼夜地把精力投在棋枰上,除此以外甚么也不做。我的身体因为这次打击再度受到重创,我能感到自己在快地衰竭,但棋局至少能让我的内心得以安宁。”
“小扇呢?她就此离开了么?”江离问道。再面对何忧,对小扇来讲也绝非易事。
“我宁愿她永远别回来。我痛恨她的娘亲,若见了面,我不知会不会迁怒于她。更怕她知晓了一切,替自己的娘亲求情或谢罪,到时我该如何面对?”何忧说着,出一声轻叹,“可两个月后,她还是来了。一见到她的笑,我就知道,自己绝不可能迁怒于她了。”
“那她……知道了么?”
“我没有问。她没提,我便也没问。”何忧道,“她只解释了两月未露面的原因。”
“甚么原因?她被家人责罚了么?”
“责罚还在其次,主要是因为我的长兄何忌,那次小扇回去之后,何忌在任上因事遭坐贬黜,被令还乡,他心中郁结,归途中一病不起。杨氏得知消息后忧心内焚,亲自带着小扇去接他,后来家中事多,她便一直不得机会上岛。”
“何忌犯了甚么罪名?”
“他是被诬屈的。听小扇说是得罪了权臣,连封家在建阳的生意也受了牵累,庄里上下混乱不堪。”
何忌的事当真严重到了令小扇无法离庄的程度么?还是杨氏觉察到了那日岛上生的事,故而千方百计阻她前来?江离的疑惑甫一出现,旋即又打消了:是了,何忌的事应该很严重,因为……
因为封文正来了治镜阁。
若非是长子前途尽毁,重病在床,这位为家族呕心沥血的老爷,又怎会忽然惦念起那曾被他弃若敝履的小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