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无畏有些害怕了,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大王,诚惶诚恐地问道:“大王,我们打败了晋国人,报了城濮之战之大仇,再往前走上半步,我大楚就可以称霸天下了,您应当高兴才是。可是,您看大王您,是不是臣下招待不周?抑或是饭菜不合您的口味?”
楚庄王苦笑一声道:“汝多虑了。是的,我大楚这一次确实打了胜仗,而且是历史上最大的胜仗。但不知汝听说了没有,在这次大战之前,双方进行了无数次的较量。但就我大楚这一方,真正有真知灼见的只有伍参一人。但大战即将结束的时候,伍参向寡人进了一言,要寡人穷追晋军,赶尽杀绝,这不是陷寡人于不义吗?还有那个潘党,也是寡人非常器重的大将之一,在大战结束之后,竟然劝寡人收晋尸以为京观!又一个欲陷寡人于不义的人。寡人听说贤德之君有贤才相辅,就可以称王,周武王是也。中德之君有良臣相佐就可以称霸,齐桓、晋文是也。要是德才平庸之君,其臣下的才智又不及他,他就会自以为是,直至国破身亡。寡人德才平庸,而潘党等人也是坐井观天,看来寡人将要成为亡国之君了。”
略顿又道:“任何时代都有圣人,任何国家都有贤才。寡人遍观大楚之臣,除了孙叔敖可以称为贤才之外,再也没有人了。而孙叔敖这一次……唉,寡人不想多说了。总之,寡人觉着楚国的前途并不光明。”
写到这里,不佞坐不住了。不佞读的史书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不佞不曾见到,历史上有哪一代国君,在打了胜仗之后,特别是空前的胜仗之后,竟能反躬自省!
楚庄王敢于反躬自省,非止这一次。数年后,他见天不现妖(无水旱之灾),地不出孽(无崩震之祸),就祷告于山川说:“上天不要忘记我这个寡德的人,应给予警示。”莫说作为一国之君,就是一个平民百姓,谁不想听好听的话?谁不是闻喜则喜,闻过则怒,即使不怒,也是心中不大舒服。而他,因为无过,竟然祈祷上苍,降灾对他进行惩戒。此等之人,此等胸怀,这和古往今来的那些自诩神圣、妄夸英明、文过饰非的王侯相比,何啻霄壤?
且不说楚庄王如何反躬自省,单说晋军败退绛都,清点人马,死者八千,伤者一万一千人。晋景公大怒,下旨要斩荀林父。以士会为首,数十名将军、大夫,一齐跪下为荀林父讲情:“林父乃先朝大臣,虽有丧师之罪,乃是先谷故意违抗军令,故有此败。主公但斩先谷,以戒将来足矣。昔楚杀成得臣而晋文公喜,秦留孟明视而襄公惧。望主公赦荀林父之罪,以图后效。”
晋景公默思良久,遂从众臣之谏,拿先谷以正军法。不只赦了荀林父,其官如旧。此周定王十年之事也。
讲过了荀林父之后,咱回过头来再说楚庄王。楚庄王在申邑休息了三日,班师回郢,万民空巷来迎。
楚庄王回到郢都的第一件事,便是设宴庆贺,论功行赏。因伍参功列第一,擢升为大夫。一个嬖人,竟然官至大夫,这在楚国历史上是不多见的。楚国之兴,兴于伍参,若非伍参的一谏再谏,邲之战也就打不起来,邲之战若是打不起来,楚庄王就不可能成为春秋之霸主。但话又说回来,若非伍参之孙伍子胥投奔吴国,楚国也不会差点儿亡国,此后楚国一蹶不振。历史啊,往往给世人开一个不可思议的玩笑!
是的,伍参应该嘉奖,应该升官。但楚庄王忘了一个人,一个重要的人物——孙叔敖。
孙叔敖见伍参升为大夫,只觉天旋地转,倒在桌子底下。楚庄王忙召御医来救。
孙叔敖,堂堂楚国之令尹,在邲之战之前,力主撤兵,而伍参主战,其结果,伍参胜了。一个令尹,却失算于一个小小的嬖臣,岂不是奇耻大辱!他虽说被抢救过来,却是无颜再列朝班,急就辞官表章一道,呈于楚庄王。楚庄王心里清楚,若论领兵打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孙叔敖不一定行,但他是一个治国安民的好手,自他出任令尹以来,楚国的治安,不说达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却是空前的好。若非他网罗人才,改革军制,军队如何会如此强大?还有,若非他开矿炼铁,重铸兵器,如何使楚国的戈矛、刀剑,位列列国第一?还有,若非他开辟荒地、大兴水利,积蓄了大量的粮食,借给他楚庄王一个天胆,他也不敢在春二月出兵伐郑,且一伐便是三个多月。继之又抗晋,既不顾苗,又不顾籽,更不说夏种了!
他说啥也不让孙叔敖辞职。
一来孙叔敖过于勤政,二来他心中郁郁寡欢,没有几日便病倒了,将死之时,嘱其子孙安曰:“老父有遗表一道,待老父死后可代为呈于大王。大王若封汝之官爵,汝可婉言拒之。汝也许听不进去,古谚曰,‘知子莫如父’。汝能吃几碗干饭,老父心中清楚,论汝之才、之智,不是做官的料,况且人又本分。大王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见汝不肯做官,必要封汝以地。若封汝以大邑,汝当固辞。辞之不得,则可以寝丘为请。何也?此地瘠薄,达官贵人看不到眼里,不会与汝相争。如此,可保汝数世衣食无忧也。”
听了老爹的话,孙安含泪颔首。
未几,孙叔敖与世长辞。孙安取乃父遗表呈之楚庄王,楚庄王启而读之,表曰:
臣以罪废之余,蒙大王拔之相位,数年以来,愧乏大功,有负重任。今赖大王之灵,死于牖下,臣之幸矣!臣只一子,不肖,不足以玷冠裳。臣之侄薳凭,颇有才能,可任一职。晋久为霸主,虽然战败,不可轻视。兵民战斗已久,惟息兵安民为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愿大王察之!
楚庄王读罢遗表,叹曰:“令尹死不忘国,寡人无福,天夺我良臣也!”当即驾车令尹之府,抚棺痛哭,从者莫不垂泪。次日,以公子反为令尹。召薳凭为箴尹,是为薳氏。另拜蔡鸠居为大夫。庄王面告孙安,要他守孝期满之后,立即去楚宫一趟。
孙安牢记乃父之言,守孝期满之后,不仅没去谒见庄王,反携带全家,逃到荆山脚下,砍柴种地,自谋生活去了。此乃后话。
花开两朵,再表一表许彩儿。
在后宫之中,楚庄王最喜欢的是两个人,一是樊姬,也就是樊夫人;二是许彩儿。但对于樊夫人,更多的则是敬重。
邲之战,楚庄王凯旋,第一夜,当然由樊夫人侍寝。第二夜,便该着许彩儿了。一番云雨之后,二人相拥而卧,喁喁私语。
“哎,卿知道那次绝缨大会上,对卿非礼的那个人是谁?”
“是谁?”
“唐狡,一个偏将。”
“大王既然知道那个姓唐的对臣妾无礼,大王打算怎样惩治他呀?”许彩儿问道。
“惩治个啥呀?寡人还打算将卿赐给他呢,他居然不辞而别。”
许彩儿吃了一惊:“大王为什么要把臣妾赐给唐狡?”
楚庄王便把唐狡的所作所为仔细讲了一遍,许彩儿许久无语。她不是无语,她是不想说,也不敢说。我许彩儿自十五岁进宫,侍奉了你熊侣十几年,你居然把我当成一个物件。不,连一个物件都不如,试想,谁家的物件被人损坏了,岂能不让赔偿!可我,作为你的爱妃,被人非礼,你不追究。不追究也就罢了,人家略略为你立了点功,你便要将我送给人家。唉,做女人咋这么可悲呢!
唐狡呢?
她突然又想到了唐狡,不管他的地位是高是低,也不管他的模样是俊是丑,他敢爱敢恨,为了自己喜欢的女人,就是杀头,也要吻她一口,可见是一个情种!
他不只是一个情种,还是一员骁将,一个知恩图报的骁将。他不只是一员骁将,还是一个忠义之士,难得的忠义之士!而自己差点儿把他害死。自己目前虽是大王驾前的红人,但大王身边的美女无数,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而唐狡尚无家室,若是能嫁给他,比整天闷在深宫里不知要强多少倍!
“喂!”许彩儿开始说话了,“大王,您真的打算把臣妾赐给唐狡吗?”
“嗯。”
“那为什么又不赐了呢?”
“唐狡跑了,寡人怎么赐?”
“只要大王诚心诚意地把臣妾赐给唐狡,臣妾可以去找他。”
“卿果真能把唐狡找回来,寡人便把卿赐给他。”
“君王口中可是无戏言呀!”
“那是自然。”楚庄王道。
“那咱拉拉钩。”许彩儿说道。
“真是小孩儿脾气,拉就拉。”楚庄王一边说,一边将右手小拇指伸给了许彩儿。
两个小拇指钩在了一起。
拉过钩后,楚庄王又将许彩儿揽在怀中,缠绵了半夜。
第二天一大早,许彩儿便踏上了寻找唐狡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