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开场,灯暗下,原本喧杂的观众席立刻安静下来,只剩台上是灼灼一片亮光。余颂穿一件紫色礼服,缓步走上舞台。后排看不清人脸,其实也根本不必看清,舞台正中央就是一架钢琴,两侧是伴奏的乐队成员,各个严阵以待。主角的地位,一目了然。
哪怕他如此清楚前因后果,一时也有自发的崇敬之感,在舞台上,钢琴家就是人造的神像,端坐在琴凳上供人顶礼膜拜。无论她是怎样艰难,踩着泥泞一路攀爬而上,到了舞台的亮白之下,一背身,发间带着光晕,周身都近于纯白了。
事先安思雨没看节目单,结果余颂的第一首曲子,他就忍不住皱眉。
为什么偏偏又是勃拉姆斯?
人始终无法战胜自己的心。安思雨战胜了命运的威逼。债主的冷眼,亲友的疏远,由奢入俭的残酷,他复读了一年考上大学,暑假里骑着自行车顶着烈日做两份家教。没什么不能应对的,他自认比父亲要坚强。搬家的时候,他从地下室里找出好几瓶开过的威士忌,父亲背着人酗酒,以前被他撞见过。先是逃避进酒精里的人,很快也会逃避命运。安思雨无从逃避,他永远选择直面而上。
但他依旧无法战胜自己的心,那颗心飘荡在多年前的日本,余颂在上台前对他说,你要听我弹琴,那首曲子是献给你的。
余颂的勃拉姆斯弹得更好了,这几乎是她的成名曲。这么年轻的钢琴家很少能理解这么沉郁的哀情。可是安思雨却觉得嫉妒,好像私密的宝藏为他人窥视。她的演奏再也不是献给他,或者说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他。
他偷偷抹了抹眼泪,庆幸光线暗,身边的白淼不会发现。他心不在焉听到尾声,终于生出些占便宜的愧疚心。不管他多排斥古典乐圈子的旧习,专业的音乐教育还是大有助益,余颂的演奏已算得上是运斤成风,这也不是一味埋头苦练能练出来的领悟。
收尾的曲目,她选的是柴可夫斯基《六月船歌》,一只小船在水面上远处,荡起淡淡涟漪。她的错位演奏一向是优势,两只手分别走不同旋弹,听起来全丝毫不乱,反而有细密编织之感。
这首曲子收尾很妥,余韵悠长。可安思雨心头却荡起惆怅的水痕。父亲不辞而别后,有几年他时常会他们去划船,有时又和余颂离开的场景交叠。
一只小船飘走了,他目送着远去,他们还会回来吗?至少他的父亲至今杳无音讯。
他叹气,拉不下面子,可余颂都到了他面前,总还要试着挽留一下。不过他自认是没错的,决心继续装作一番不以为意的飘然态度。不过要是余颂请他吃宵夜,也未尝不可。
演奏结束,余颂鞠躬谢幕,掌声雷动。安思雨等观众走尽后,才不急不缓去后台,料想余颂总是回等他的。结果休息室已经空了。他一慌,这才追了出去,正赶上余颂在后门要上门。心血上涌,他立刻冲过去拦车,用力敲后座的车窗,道:“你怎么就走了?”
车窗摇下来,正对安思雨怒气冲冲,又带着几分委屈的脸,余颂也有点发懵,茫然道:“演出结束了啊。我要回酒店了,司机还在等我呢。”
“我还没走呢?你就不过来和我道个别?你的时间就这么紧张吗?你连和我多说一句话都没空吗?余大师,你成名之后就这么傲气了吗?我都不配和你说话了?”
余颂眨眨眼,也委屈起来,低声道:“我以为你不想和我说话,你的女同事不是在旁边嘛。你不是还要送她回去吗?天黑了,走夜路危险的。”
“我让她叫车了,钱我报销。”安思雨又好气又好笑,把车门拉开,伸出手故意要搀扶她,道:“下车来,余颂小姐。我麻烦你,劳驾你,拜托你,请求你,屈尊降贵留一下,我有事情找你。是正经事。”
音乐厅整点关门,留给他们还有四十分钟的保洁时间。安思雨边走边说,“这里的改建到再下个月就要正式开工了,到时候会关门大修,音乐独奏会,你算是今年的最后一场了。那我就拿你当小白鼠,把测试做具体些。”
他又领着她回到演奏厅,继续道:“这个是大排演厅,到时候准备做整体鞋盒式加局部葡萄园布局,观众席可以更好的听到音乐反射。我原本计划墙体不大修,但是刚才听你演奏,后面几排的音量太弱了,不够充实了。我不知道是曲子太柔和的缘故,还是确实要大修,你弹几首激昂的曲子给我听听。”
钢琴还在舞台中央,余颂熟练地上台,道:“要激昂的话,那还是拉三最合适,不过我没怎么练习过,可能弹得一般。”
“放心好了,我又不是评委,你弹得再差我也不是没听过。”
“这倒是。”她微笑,依旧不动气。
演奏的时候,余颂几乎是千依百顺,一切按照安思雨的指挥来。他要慢一些,她就把节奏放缓。他要加快,她也立刻跟上,重音可以弹更重,无论哪个小节都可以重弹。她的耐心像是永无止境,甚至建议道:“我也不是什么曲目都擅长,如果你不确定,可以多交几个人来帮忙。
安思雨冷笑道:“余颂,你怎么年纪越大越天真啊,真以为别人有你这么好说话,能免费来帮忙。古典音乐圈子,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深,一个人出了头,背后要有四五个人的关系。和你一样档次的男钢琴家,出场费高你三分之一,还要各种乱七八糟的条件。不花钱要他们帮忙,谁理你啊。之前都是从音乐学院拉人来测试的,一小时给人四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