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时站在大雪之中的傅同礼,整个人都懵了。入目所及的一张张年轻而愤怒的脸,耳畔震耳欲聋的喝骂与口号声,都像是一根根刺一般扎入他的心。他拼命地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到,更不知道该如何让学生们听清楚了。
有个年轻的学生慷慨激昂地站在高处,举着一面旗帜正大声地演讲着,煽动着大家的情绪,愈演愈烈。学生们把整列火车围得是水泄不通,举着拳头怒骂着,斥责他们这些人打算把国宝迁走,甚至有可能打算直接把这些国宝卖到外国人手中。
各节车厢的门依次打开,一个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鱼贯而出,那带着的煞气让学生们陡然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不过在震惊之后,就是更大的鼓噪声。学生们都是热血上头凡事不考虑后果的年纪,就算是乍然间近距离看到士兵们会觉得有些畏惧,但左右看看发现自己的同学们就在身边,人数上占绝对优势,顿时又是底气十足,而且呐喊声比起方才越发响亮起来。
方少泽慢慢地走下火车,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情况,一双剑眉深深地拧了起来。
“长官,情况有些不妙啊。”方守见自家少爷下来,连忙走过来汇报。他也就比方少泽早下来几分钟,身上就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人比想象中的还要多,而且我还发现了学生之中,有混入一些形迹鬼祟之人。但没办法去抓捕,因为肯定会引起学生的激愤。”
方少泽握了握双拳,最终叹了口气道:“是我失误了,不知道暗中究竟是哪路神仙做的局,真是把我们给陷在这里了。”
“情况有这么严重吗?”方守忍不住问道,“我可以立刻去电话给警察局,调宪兵来维持秩序。”
“你以为对方不会想到这点?他们肯定会有安排,就算去请求支援,估计也是会姗姗来迟,或者干脆托词借口不来。”方少泽缓缓说道,“这如下棋一般,你下一子,对方就会有应对。一子输,全盘皆输。”
“那该如何是好?”方守跟在方父身边,见过的都是商场或者政坛上的尔虞我诈,这种直接成百上千人的大场面,还真是头一次遇上。
“你传令下去,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动武,更不能动枪。”方少泽徐徐吩咐道。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倒是让有些焦躁的方守安定了下来。
“是,长官。”
“一定记住此点,那些人恐怕就等着我们举止失措。到时万一闹出什么人命来,第二天报纸的头条肯定就是我们了。”方少泽冷笑了一声,“说不定他们早就把报道写好了。”
“我会让人盯着那些形迹可疑的人。”方守只能这样承诺,再多的他也做不到。
“尝试着找学生团体的负责人谈话。最好能查到是哪个学校的,请老师来。”方少泽冷着俊脸,雪花飘落在他的浓眉之上,更给他增添了一丝冷峻,话语都带着冰珠,“学生都不惧怕士兵的,但他们肯定怕老师。至于老师肯定都是明事理的,给他们讲清楚事态,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学生。”
“这个好。”方守双目一亮,又问清楚自家少爷暂时没有其他吩咐了,立刻去安排人手做事。
方少泽看着方守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紧绷着的俊颜却并没有半分轻松。因为他知道这并不是快速解决事端的办法,已经棋入死局,就只能苟延残喘,尝试着用一些手段来延缓崩盘的时间。
听着耳畔的呐喊和呼喝声,方少泽竭尽所能地分析着。
不能用武力镇压,否则结果就是前门火车站惨案,造成全国乃至整个世界范围内的恶劣影响,之后故宫的国宝就将永久地陷在北平,再也运不出去了。
可是他们又拖不起,学生都是一群没什么事情做又责任心很强极其容易被煽动的团体,火车今天走不了,明天一样也走不了。这样拖下去,就像陷入了泥沼,不能动弹,却也在慢慢下沉,直至被淹没。
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些价值连城的国宝,没有了宫墙的保护,万一有心之人组织暴民哄抢,他就算身边有多少士兵,都守不住。然后结果就是还会发生惨案,而且性质更加恶劣。
方少泽知道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他自从回国之后,所遇的事情都一帆风顺,也就让他放松了警戒心。故宫国宝南迁的提案提了两年了,都没有移出北平一步,为何他来了之后就如此顺利?
分明其他人也都等得不耐烦了,索性借他这个变量,换另一种方式打开这僵持的局面。
就在此时,火车的汽笛声忽然毫无预警地响起,火车头上的烟囱冲天而起白色烟雾,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方少泽看了眼手表,发现竟已是到了出发的时间,火车司机师傅应该是想要强行开车。但他的这个举措反而让学生们越发情绪激动,拦在车轨前面的人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之前还在月台上的学生们都一个个跳到了这条铁轨之中,恨不得用人海战术把这辆火车永远地留在这里。
月台上的学生数量减少,方少泽便很容易地就走到了傅同礼旁边,发现对方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这个视故宫国宝比自己生命还要重要的傅院长,居然在这种情况之下并没有焦躁不安,甚至只是有一点点紧张而已,更多的是期待。而且细看,对方的视线并不是落在被围的国宝专列上,而是频频往对面的月台看去。
方少泽一边与傅同礼说着现今的情况,一边顺着后者的视线也朝对面的月台看去,正好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那是……沈君顾?
傅同礼是在等沈君顾?这个沈君顾就算再厉害,也绝对解决不了现今的危局。
方少泽怀疑地继续看着,在沈君顾身后紧跟着的就是夏葵,两人显然也是震惊于这里的混乱,却并没有往他们这个月台走来,而是沿着那个月台往前走,然后……竟然是上了那个月台停靠的那辆火车!
方少泽双目圆睁,觉得好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但却又不敢确定。
对面月台停靠的火车也鸣了汽笛,却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有好奇的学生想要过去查看,但也有人早就做过了调查,知道这辆火车是家具厂搬迁,启程时间和国宝专列差不多,他们曾特意留心不能弄错了列车。月台没错,而且故宫的院长、押运官和所有士兵都在被围的这辆列车上,肯定没有弄错。
反正他们的任务是不能让眼皮子底下的这辆国宝专列离开北平,总不可能把前门火车站的所有火车都封锁掉不许离开吧?那样就激起民愤了,反而正义的理由会变成被人攻击的借口。
这一番番说辞打消了好奇学生的念头,去除了杂念,专心地继续喊口号。
那辆火车就在众学生的忽视中,鸣着笛缓缓向前开出了车站。
方少泽却无法不在意这个不管出现时机和启程时间都无比巧妙的火车,而像是回应他的怀疑,就在他的视线之中,本来都关得严严实实的车窗忽然有一扇被向上推开,岳霆那张笑吟吟的脸容就出现在那扇开启的车窗之后,微笑地朝他挥了挥手。
都到这份上了,方少泽又怎么可能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傅同礼身边的故宫工作人员可是半数以上都不见人影了!
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方少泽才忍住没有拔枪朝那张脸上开一枪。
啧,居然敢朝他摆摆手说:“再见。”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