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跳得欢畅,眉庄的琴声渐次低微下去,几个杂音一乱,已是后续无力。我匆忙回头一看,眉庄皱着眉头捂着嘴像是要呕吐出来。仓促间不及多想,只见清河王把紫笛向我一抛,随手扯过了“长相思”席地坐下抚琴。
眉庄被宫女忙忙扶了下去休息。我一把接过紫笛,心下立刻有了计较。昔年梅妃江采萍得幸于唐玄宗,因精通诗文,通晓音律,更难得擅长歌舞,深得玄宗喜爱。梅妃“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被玄宗戏称为“梅精”。如今我一笛在手,再起舞蹈,自然不会与纯元皇后双手无物的翩然之姿相提并论,也就更谈不上不敬僭越之说了。何况惊鸿舞本就源起于梅妃,也算不得离题。
想着已经横笛在唇边,双足旋转得更疾,直旋得裙裾如榴花迸放吐灿,环佩飞扬如水,周遭的人都成了团团一圈白影,却是气息不促不乱。一曲悠扬到底。
旋转间听得有箫声追着笛音而上,再是熟悉不过,知道是玄凌吹奏,心里更是欢喜。一个眼神飞去,见他含情专注相望,神情恰似当日初遇情景。心头一暖,不愿再耿耿于怀水绿南薰殿一事了。
笛箫相和,琴音袅袅,歌喉曼曼,渐渐都低缓了下去,若有似无。身体如风中柔柳低迥而下,随着绕梁的余音袅袅旋得定了。臂间腰上灿烂华美的轻纱徐徐铺展开去,铺成了一朵绯丽的花,盛放在雪白殿石上。盈盈举眸看着向我走来的玄凌,他伸手向我扶我在怀中,轻声在耳畔道“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低嫣然含笑“雕虫小技,博皇上一笑罢了。”
侧身见曹婕妤面色微变,瞬间已起身含笑对玄凌道“皇上看臣妾说的如何妹妹果然聪慧,能作寻常人不能作之舞。不逊于故皇后在世呢。”
话音未落,皇后似笑非笑的看着曹婕妤道“曹婕妤怎么今日反复提起故皇后的惊鸿舞呢本宫记得故皇后作此舞时连华妃都尚未入宫,更别说婕妤你了,婕妤怎知故皇后之舞如何又怎么拿甄婉仪之舞与之相较呢”
曹婕妤听皇后口气不善,大异于往日,讪讪笑道“臣妾冒失。臣妾亦是耳闻,不能得见故皇后舞姿是臣妾的遗憾。”
玄凌微微朝曹婕妤蹙了蹙眉,并不答理她,只柔声问我,“跳了那么久累不累”
我看着他微笑道“臣妾不累。臣妾未曾见故皇后作惊鸿舞的绝妙风采,实是臣妾福薄。臣妾今日所作惊鸿舞乃是拟梅妃之态的旧曲,萤烛之辉怎能与故皇后明月之光相较呢”
玄凌朗声一笑,放开我手向清河王道“六弟你来迟了,可要罚酒三杯”
玄清举杯亦笑“臣弟已吹曲一为新嫂歌舞助兴,皇兄怎的也要看新嫂们的面不追究臣弟才是。”说着一饮而尽。
玄凌道“长相思的笛音必定要配长相守的琴音才称得上无双之妙。”说着分别指着我与眉庄道“这是婉仪甄氏、容华甄氏。”转头看见陵容,问道“这歌唱的是”
陵容见皇帝问起自己,忙跪下道“臣妾选侍安氏。”
玄凌“哦”一声命她起来,随口道“赏。”再不看陵容,执了我手到帝后的席边坐下。陵容有一瞬的失神,随即施了一礼默默退了下去。
我转身盈盈浅笑,将紫笛还给清河王,道“多谢王爷相助,否则嫔妾可要贻笑大方了。”
他淡然一笑“婉仪客气。”说着在自己座上坐下。我见他沈腰潘鬓,如琼树玉立,水月观音5,已不是刚才那副无赖轻薄的样子,心里暗笑原来再风流不羁也得在旁人面前装装腔子。瞧着庭中四王,岐山王玄洵只是碌碌无为之辈;汝南王玄济虽然战功赫赫,可是瞧他的样子绝不是善与之辈,华妃的父亲慕容迥又是在他麾下,倒是要加意留心几分;平阳王玄汾虽然尚未成年,生母亦出身卑微,可是接人待物气度高华,令人不敢小觑,倒是“玄”字一辈诸王中的珠玉。而玄清虽负盛名,也不过是恃才风流,空有一副好皮囊而已。
玄凌拉我在身边坐下,向玄清道“六弟精于诗词,今日观舞可有所佳作”
玄清道“皇兄取笑,臣弟献丑了。”
说罢略一凝神,掣一支毛笔在手,宣纸一泼,龙飞凤舞游走起来。片刻挥就,李长亲自接了呈给玄凌,玄凌接过一看,已是龙颜大悦,连连道“好好”说着畅声吟道“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宛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苕。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堕珥时流盼,修裾欲朔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6玄凌越吟兴致越高,一时吟毕,向我笑道“六弟的诗作越精进了。一五言,宛若嬛嬛舞在眼前。”
皇帝如是说,众人自然是附和喝彩。只有汝南王眼中大是不屑,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搁,大是不以为然。汝南王妃忙拉了拉他衣袖暗示他不要扫兴。我只装作不见,垂道“今日得见六王高才,又得王爷赞誉,嬛嬛有幸。”
皇后颔微笑“皇上虽不擅作诗,可是品评是一流的。皇上既说好,自然是好的。
玄凌笑道“嬛嬛才冠后宫,何不附作一相和”
微微一笑,本想寻辞推托,抬头见清河王负手而笑,徐徐饮了一口酒看着我道“臣弟素闻闺阁之中多诗才,前有卓文君、班婕妤,近有梅妃、鱼玄机,臣弟愿闻婉仪赐教。”
想了想,执一双象牙筷敲着水晶盏曼声道“汗浥新装画不成,丝催急节舞衣轻。落花绕树疑无影,回雪从风暗有情。”7吟罢眼波流转睇一眼玄凌,旋即嫣然微笑道“嫔妾薄才,拙作怎能入王爷的眼,取笑罢了。”
玄清双眸一亮,目光似轻柔羽毛在我脸上拂过,嘴角蕴涵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似冬日浮在冰雪上的一缕淡薄阳光,“好一句回雪从风暗有情,皇兄的婉仪不仅心思机敏、闺才卓著,且对皇兄情意温柔,皇兄艳福不浅。”说罢举杯“臣弟敬皇兄与婉仪一杯。”一仰头一饮而尽。
玄凌把自己杯中的酒饮了,握住我手臂,柔声道“慢些饮酒,刚刚舞毕喝得太急容易呛到。”
含情向玄凌笑道“多谢皇上关怀,臣妾不胜酒力。”
玄凌自我手中把酒杯接过,微笑道“朕替你饮罢。”玄凌把我杯中残酒饮下,对李长道“去把今日六王和甄婕妤所作的诗铭刻成文,好好收藏。”
李长何等乖觉,立刻道“恭喜王爷,恭喜婕妤小主。”
皇后在一旁笑道“还不去传旨,甄氏晋封从三品婕妤。”
众人起身向我敬酒,“贺喜婕妤晋封之喜。”侧头见眉庄朝我展颜微笑,我亦一笑对之。
众人重又坐下饮酒品宴,忽听见近旁座下有极细微的一缕抽泣之声,呜咽不绝。不觉略皱了眉这样喜庆的日子,谁敢冒大不惟在此哭泣扫兴。
果然玄凌循声望去,见华妃愁眉深锁,眸中莹莹含光,大有不胜之态。华妃一向自矜“后宫第一妃”的身份,不肯在人前示弱分毫。如今泪光莹然,如梨花带雨,春愁暗生,当真是我见犹怜。
心底冷冷一笑,果然来了。
皇后微显不悦之色,“好好的华妃哭什么可有不快之事”
华妃慌忙起身伏地道“臣妾惶恐,一时失态扰了皇上皇后雅兴。还望皇上与皇后恕罪。”
玄凌平静道“华妃,你有什么委屈只管说来。”
皇后深深的看了玄凌一眼,默然不语。
华妃勉强拭泪道“臣妾并无什么委屈。只是刚才见甄婕妤作惊鸿舞,一时触动情肠才有所失仪。”
玄凌饶有兴味道“昔日纯元皇后作惊鸿舞之时你尚未入宫,如何有情肠可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