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劳动这等禅师,亲自下山入道场,可不是寻常富贵能行的。
老禅师脸上已有些许褐斑,显出岁月砥砺的痕迹,但眉目间神色又宛如孩童,目光澄澈又暗藏机锋,叫人看不出年纪。
都说得道高僧,会有神通,能看透过去将来,能堪破因果循环。当顾悄目光与他相触,瞬间有种被对方穿透皮囊、看进灵魂的恐怖错觉。
好在禅师并没难为他,只打量时目光一触,便回转到身旁的宋如松身上。
县人皆知,玄觉与宋如松,有些旧缘。
如松这个僧号,还是当年老禅师亲自取的。
据说,宋如松出生时,十分凶险。
家中母鸡正午嘶鸣,凄厉不止。稳婆更是慌张奔出产室,惊呼不好,是一尸两命的难产之相。
最终宋母拼尽性命,生下一个脸色乌青的男胎。
大约在娘胎里耽搁太久,男婴眼看着也活不成了。
宋管事不信命,抱着婴孩跑遍县城,大夫无不摇头,回春无力。
最后,一个大夫心生不忍,指了指凤凰山上,道,“今日恰逢佛诞日,释迦母亦死于难产,或许这孩子有佛缘,你且去请玄觉禅师看看吧。”
等到宋管事爬上凤凰山,见到玄觉,婴孩已经没了气息。
就在他自己都要放弃的时候,老禅师接过孩子,叹了句,“苦海难渡,早回头亦是福气。这孩子命中合该是空门之人,但尘缘缠身,如若他不愿皈依,救,反倒是八苦伊始。施主,你可想好了?”
宋管事一介粗人,哪听得懂许多。
他顶礼跪拜,泣不成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必定请大师救救小儿。”
玄觉扶起他,应了。
只见他将婴儿从襁褓中抱出,手托后颈,让宋管事拎住两脚抬高,他在婴儿肩颈胸腹处几点几拍,一股粘稠液体并着淤血缓缓自口鼻流出,那婴孩当即恢复了气息。
几息后,小娃娃脸上见了血色,开始荏弱哭啼。
“想要这孩子平安长大,还得施主肯放下,舍与空门六年。”
就这样,宋如松在清凉寺做了六年小沙弥。
直到顾家缺适龄伴读,才被管事借着由头接了回去。
还俗后,宋老管事感念玄觉救命养育之恩,儿子俗名特意沿用了禅师所赐名号,如松。
可宋老管事不知道,这僧号大有讲究。
清凉寺作为南禅一宗,香火传至本朝,已有近千年,行辈正到“清净玄如海”。如承玄后,玄觉本是依照清凉宗代传一人的祖统1,欲将“如松”培养成唯一的亲传。
这等佛号,本就不可轻易承用,宋家还俗时竟又存续,是以玄觉时常心中忧叹,不知这场由他而起的佛缘,最终将如何收场。
宋家遗(ei)子侍佛的事,至今仍被县人神神叨叨当做奇闻谈资。
只要遇着宋秀才,婆婆姑子们就要翻出来唏嘘一番,说他空门断官运,可叹可惜。甚至宋如松二十六了,县里虽有不少姑娘暗中倾慕他,却没有一个媒婆愿意牵线说亲,就怕哪天他突然落了,害姑娘守活寡。
玄觉眉目悲悯,法像庄严,见到宋如松,眼中闪过几分情绪。“宋相公终于肯来见老僧了?”
宋如松避开他眼神,双手合十,深鞠一躬,念了句佛号,算作见礼。
他并不回应玄觉,只是转开话题,道出来意,“叨扰师父,别无它心。只因小友手上受伤,山中无医,还望师父援手。”
禅师深意宋如松如何不懂?可他亦有鸿鹄之志,又怎甘荒了男儿建功立业的大好年岁,自折羽翼,在这小小庙宇枯灯冷佛虚度一生?
不能回应,便只能回避。
陋室里,青年背脊微弓,如临风青竹,弯而劲,曲亦挺,一如昨日雪中,带着一丝顾悄看不懂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