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怜枝的眼泪滴下来,落在小安子的耳边,滚烫的——他想,这不是他的奴才,这是他的弟弟,他从小就跟小安子待在一起,食不果腹的那些年他们窝在破败的长安殿里分一个馒头。
他看书,小安子也看书,他学写字,小安子也学,小安子陪着他来这里,他们一起傻乎乎地逃跑却遇到狼群,小安子为了让他开心找人为他送信——
他怎么能,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安子为他死去啊!!
谁也没想到沈怜枝会突然扑上来,连苏日娜也愣住了,拍案而起,指着他厉声道:“你做什么!”
“不要打他,不要打他——”沈怜枝凄厉地哭喊着,“是我让他送信的,要抽就抽我!”
“我是细作。”怜枝闭上眼睛,哽咽道,“我是。”
“放过他,都是我的错……求你,你放了他。”
苏日娜阴鸷地盯着他看,或许炽热的血能将人变成野兽,她的唇角挂上笑容,却僵硬可怖,她指着沈怜枝,环顾周边的大夏贵族们,用夏话道:“你们听到了。”
“他说了!”苏日娜神经质地颤抖道,“他说了!”
所有人都被吓坏了,无人敢接她的话,苏日娜尖利地喊:“抽死他!”
可她也没有放过小安子,她指着怜枝主仆两个:“全都抽死!!”
这句话是汉话,怜枝听懂了。
他仰头看着苏日娜,流下泪来:“不……放过他……”
“求求你,求求你啊——”
没有人可怜他,他的眼泪像是碎琉璃一般落下来,沈怜枝依然趴在小安子身上,鞭子抽在他的脊背之上,他嗅到了血腥味——怜枝呕出血来,与眼泪混在一起。
沈怜枝痉挛着,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极其痛恨自己的懦弱——好像除了落泪,就什么都不会了。
迷蒙之际,他仰起头来,正好对上苏日娜居高临下的一眼,那一眼凉薄、鄙夷、讥讽、厌恶,那一眼忽然与他从小到大所遭受的,那千千万万束目光都叠在一起。
就那一眼,好像一柄从天而降的巨斧,好像一道闪电,将他的烂骨劈断,将他的混沌的头脑劈得云开雾散。
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这么受人欺侮,凭什么他要生咽委屈,凭什么他不论走到哪儿都要遭人冷眼,凭什么……老天要这么对他。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苏日娜要这么恨他,做错了什么,明明身为阏氏也要受此奇耻大辱,究竟做错了什么,已服低做小到了极致,却还要被人踩在脚下。
他胆小、懦弱,阔别旧爱,在这样一个……得不到半点温情而只有冷嘲热讽的地方,只想靠几封家书来聊以慰藉,他很过分吗……很过分吗?!
很过分吗?!!
他想回家!他不想和亲!夏人们用冷箭一样的话刺他,肆意撕开他的伤疤,而他连呛声都要费劲全力,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他过分吗……
怜枝想,我很窝囊啊。
这么窝囊了。还要欺负我吗?
他舍弃了一切,丢下了一切,和自己最爱的人分别,来这鸟不拉屎的草原上,被人明讥暗讽,本该身为最尊贵的阏氏,却被污蔑为细作,被人用鞭子抽——
付出一切,换来一句他父皇的,“福祸相依”。
这是福祸相依吗?
他是人吗?从周宫到草原,有人把他当人吗?
看不起他是个双儿,却还是要靠他替惠宁和亲来挽救大周——怜枝不知道,原来自己内心深处,藏着这么多的怨气。
凭什么他这么苦呢?
凭什么呢?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啊啊啊啊!!”怜枝赤红着眼睛,他好像再也感觉不到半点的痛,他倏然转过头,也不管鞭子会不会往面上抽,不怕死地扑向那行刑的侍仆,张大嘴狠狠往那人手腕上咬了一口——
他好用力,几乎要将那块肉都咬下来,侍仆痛的大叫,手蓦然一松,鞭子掉下来,怜枝眼疾手快地将鞭子攥在手里,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兽皮毯上到处是血,四处通红的一片,他也浑身是血,放眼望去火红的一片,他捏着那鞭子,忽然就有了底气——像是率着百万军士的将军,他不是懦夫、不是窝囊废、不是脏东西,是一个浴火的将军。
“哗——”鞭风向前扫去,沈怜枝紧咬着牙关,硬逼着自己不要落下泪来,他疯了一般提着鞭子乱扫,毡帐之内的物件被他一鞭子打的七零八落。
这毡帐之中的夏人恐怕都被他打了一鞭子,苏日娜瞪着眼睛去拔刀,要往沈怜枝身上劈——可正所谓横的怕不要命的,沈怜枝踩在桌上,提着鞭子就往她身上狠抽一记——!
“啊!”
“哈……哈哈…”怜枝站在高处,胡乱地挥着,眼睛血红,“这是还你的……还你先前朝我飞来的那一刀!!”
毡帐内一片狼藉,沈怜枝发够了脾气,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忽而身后一阵马蹄声,他提着鞭子转过身,却见拉开的帐门外乌泱泱站着一大群人。
怜枝眯起眼睛,一个个数过去,他看到了一脸惊恐的萨仁,看到了那个沉默寡言的旭日干——最左边那个人身形高挑,宽肩窄腰,只是逆着光,他瞧不清那人的面孔。
等那人逐渐走来时,沈怜枝才瞧了个清楚——幽绿的、狼一样的眼睛,还有两颗尖尖的白牙。
哦,是他啊。昏厥前怜枝迷迷糊糊地想。
小蛮人。
无力慵移腕
斯钦巴日凯旋而归。
草原人打仗,不像汉人那般靠计策,靠谋略,就靠拳头说话,年青的斯钦巴日带着一大群策马举弓的夏人,不怕流血不怕死,将那敢集结在一起作怪的几个部落打了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