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
冬日北京街头,有两种当家小吃,一为烤白薯,一为冰糖葫芦。烤白薯,他处抑或有之,冰糖葫芦,则应数京城最为正宗。
据老北京说,清朝末年庆亲王府中的小吃盖北京,王府的福晋、格格经常以此馈赠亲友。当时街巷之中的许多小吃,都是从庆亲王府中偷偷学出来的,其中就有冰糖葫芦。最早的冰糖葫芦,只是吃着玩儿的,一串之上只有两个红果(北京人把大山楂称为“红果”),上面的小,下面的大,果子外面蘸糖,中间用一根竹签穿起。因其形状酷似葫芦,故以“冰糖葫芦”名之。到了后来,可能是为了利于售卖,一根竹签上穿起了一串果子,冰糖葫芦的名字却没有改,但与其本意已相差甚远了。这是冰糖葫芦起源的一种版本。
还有另外的版本。说是八百多年前的南宋时期,宋光宗赵惇最宠爱的黄贵妃得了不知名的病,面黄肌瘦,不思饮食,久治不愈,御医束手。最后,皇上只好请来一位民间游医为贵妃诊脉,也算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这个民间游医给贵妃娘娘开出的药方是冰糖与山楂一起煎熬,每顿饭前吃五至十枚,并保证十五天见效。黄贵妃服了半个月,顽疾果然痊愈。这是因为,山楂能够消食积、散瘀血、驱绦虫、止痢疾,特别是助消化的功效十分明显。大概是黄贵妃所食山珍海味过多,积住了食,因此用山楂便解除了病痛。后来这种冰糖与山楂一同煎熬的做法传到民间,老百姓又把山楂穿起来卖,就成了冰糖葫芦。
这种说法固然很有科学道理,但是与冰糖葫芦却沾不上边。将冰糖或是蜂蜜与山楂等果品同煎同煮,所制成的是另外一种食品——蜜饯。这在宋朝确已有之,当时叫作“蜜煎”。北京的冰糖葫芦原料虽然也是冰糖与山楂,但两者只是“表面交情”,没有同锅煎熬的“战斗友谊”,故而酸甜之味互不干涉,与蜜饯全然不同。
北京冰糖葫芦的通常做法是,将新鲜红果洗净晾干,用一尺左右的竹签穿起来,每七八枚红果穿成一串。然后将冰糖或是上好的白糖放在锅中用小火慢熬,锅旁放一块光滑如镜的石板,上面抹一层香油。等到冰糖全部化开并有泡沫泛起时,将穿好的红果放到锅里翻个身,将其周身蘸满糖汁,再放到石板上晾凉。如此这般之后,便制成了酸甜味美的冰糖葫芦。熬糖讲究用砂锅或是铜勺,功夫全在火候上。火候不够,红果外面的冰糖吃起来粘牙;火候过了,味道又会发苦。
北京的冰糖葫芦何处最佳?似乎难有定论。著名红学家、民俗学家邓云乡先生认为,“当年北京最好的糖葫芦是东安市场的,在那雪亮的电灯照耀下,摊子上摆着一层一层的,釉下蓝花或是五彩釉子的大盘里,放着各样新蘸得的冰糖葫芦,在那里闪闪发光,泛着诱人的异彩。其中有红果的、海棠的、核桃仁的、榅桲的、山药的、山药豆子的、红果夹豆沙的……,品种繁多”。
而美文家兼美食家梁实秋先生则另有主张。他在《雅舍谈吃》里回忆说,冰糖葫芦“以信远斋所制为最精,不用竹签,每一颗山里红或海棠均单个独立,所用之果皆硕大无疵,而且干净,放在垫了油纸的纸盒中由客携去”。
信远斋是一家蜜果店,原来在东琉璃厂把口处。这家店最有名的是夏天的酸梅汤和酸梅卤,冬天的冰糖葫芦也极有特色,且有好几种做法。一种是将红果破开或轻轻按扁,几个穿成一串,外面薄薄贴上一层豆沙,豆沙上再嵌入摆成京剧脸谱等图案的瓜子仁,然后裹糖。这种糖葫芦远远望去,红是红,黑是黑,白是白,三色相间,格外醒目。还有一种叫“糖墩”,先将一个红果破开,去核,中间夹进一块核桃仁,再裹上糖,这样吃起来就不会倒牙了。这就是梁实秋先生文章中所说的独果糖葫芦。
如今,东安市场已不复旧时模样,信远斋也迁至他处,人们只能通过文章领略当年冰糖葫芦的精彩了。
北京城卖冰糖葫芦的,除了坐商,还有走街串巷四处叫卖的小贩。过去城里各处卖糖葫芦的吆喝声,各有各的腔调。南城的吆喝是:“葫芦冰糖的,蜜嘞糖葫芦。(白)还有几串,谁砸锅去?”“砸锅”是说把剩下的几串都赢了去。当时有的做小买卖的还带抽彩,类似现在的有奖销售。北城的吆喝则是另一个味儿:“蜜嘞哎海哎,冰糖葫芦嘞哎嗷。”听到吆喝声,四合院里的小姑娘、小小子便会奔出来,手里攥着爷爷奶奶给的零花钱,从小贩那里换回一串冰糖葫芦,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开。那又红又亮的冰糖葫芦,为灰蒙蒙的北京冬日增添了一抹暖色。
北京冰糖葫芦所用之红果,多产自周边山区,但过去城中从事红果批发业务的商行少之又少。这里面还有一个故事。据《清代野记》中的一则掌故《野蛮时代之专利特许》记载:“自来京师,各种货物行店皆不止一家,唯红果行(即山楂红也),只天桥一家,别无分行,他人亦不能开设,盖呈部立案也。相传百余年前,其家始祖亦以性命博得者。当时有两行,皆山东人。争售贬价,各不相下,终无了局。忽一日有人调停,谓两家徒争无益,我今设饼铛于此(即烙饼之大铁煎盘也,大者如圆桌面),以火炙热,有能坐其上而不呼痛者,即归其独开,不得争论。议定,此家主人即解下衣盘膝坐其上,火炙股肉支支有声,须臾起立,两股焦烂矣。未至家即倒地死,而此行遂为此家独设,呈部立案,无得异议焉,故至今只此一家也。”
如果没有这段记录,谁会想到,在甜酸适口的冰糖葫芦后面,竟然还有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
除了北京,冰糖葫芦天津亦有之,名为“糖堆儿”。清末民初时,此处的“丁大少”糖堆儿甚为有名。曾经与梅兰芳合作多年的许姬传老先生,在《许姬传艺坛漫录》中对此有具体描述:
我二十岁时居津,有一天,走到东门脸,忽听有人吆喝“糖堆儿”,声音洪亮,听人介绍这是“丁大少”。我见此人正当中年,皮肤白净,头戴黑皮帽,穿一件花缎袍子,大襟斜敞,露出狐皮里子,手托朱红漆盘,上面搁着几十串糖堆儿,男男女女都围上去买。我挤不上,幸遇洋车夫老张,我掏两毛钱请他代买,老张给我买了两串,我们就在路边吃,果然甜酸香脆,与众不同,几分钟内,糖堆儿卖完,“丁大少”转身走了。
“丁大少”叫丁伯钰,他父亲原是候补道,死后家道中落,他自食其力,靠卖糖堆儿为生。在那个社会,大少爷卖糖堆儿是新鲜事儿,但凭手艺吃饭,并不丢脸,一毛钱一串可不便宜,如果味道不好是销不动的。据说“丁大少”从小爱吃某师傅做的糖堆儿,后来就把这位师傅接到家里供养着,并向师傅学得手艺,窍门是熬冰糖火候掌握得好,脆甜而不粘牙。
候补道相当于现在的地厅级干部,只是没有实缺而已。由此看来,这丁大少好歹也算是高干子弟了。以此身份去卖糖堆儿,搁到今天也算是新鲜事。
据说,丁伯钰做糖堆儿讲究真材实料,糖料必须使用荷兰冰花糖、日本糖,熬糖时还要加上少许糖稀。蘸糖堆儿用的红果,要选用河北冀县(今河北衡水市冀州区)、涿州和天津蓟县(今天津市蓟州区)的大红果。一支糖堆儿四个红果,最后的两个还要夹上豆馅,豆馅上点缀核桃仁、瓜条、京糕和一片橘饼。当时有人做过试验,冬天里将丁伯钰的糖堆儿放在皮袄上,拿起绝对沾不下皮毛,足见这糖堆儿做得多地道。
可惜,丁大少创制的糖堆儿未能发扬光大,如今已成绝响。而今天的“丁大少”们,大都专攻房地产去了。
除了冰糖葫芦,北京还有一种大糖葫芦,这是春节期间城里厂甸和城外大钟寺庙会特有的年货。它的做法是用荆条穿上山里红,然后用刷子刷上饴糖。这种大糖葫芦小的长三尺余,大的五六尺长,顶上插以红绿纸小三角旗,很是惹眼。不过这种大糖葫芦制作粗糙,而且易沾灰,不宜入口。逛完厂甸归来手持大糖葫芦招摇过市,也是北京春节一景。如今,中断三十多年之后,北京又恢复了春节逛厂甸活动,大糖葫芦也重现市面。这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