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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第1页)

“大兄!”虞瑾将螓首埋进虞臻肩窝,顾不得坚硬的鳞甲硌痛她细腻的皮肤,她至此时方大声恸哭,泪水混着血水沿颌角流进颈子里。

暑热加上一路舟车颠簸,虞愔已然有些脑仁发痛,再听闻虞瑾歇斯底里的恸哭,胸中没来由地一阵烦恶。

她径自依治丧之礼,取一把素琴张于灵座,抚琴弹奏《九歌》与《招魂》。

清婉的琴音里,她思绪渐凝,一路思索的问题破开迷雾,露出经纬之间控局者用意极深的一步棋。

浮云旌黯(三)

虞氏煊赫,几有敌国之力,萧王忌惮虞氏拥兵自重,平武西征,根本没打算让虞氏父子活着回来。甚至,一并算准了玄苍军全军覆没。

为了卧榻之上一夕安稳,不惜亲手摧毁国之砥柱。

人常说,君王暮年会变得多疑,而连君王都开始质疑自己的时候,恰恰说明他已有心无力,这个国家,也将因为他的无力和昏聩,逐渐走向衰亡。

这是景辰二十八年,这个王朝还相当年轻。

虞愔手底拨出泠泠哀婉的弦音,心中也萌生出哀戚——储君,本该是王朝的希望,引领这个国家从大战之后的休生养息到繁荣盛世。国祚需要延续,革故鼎新,而不是落入权力的窠臼,满足君王的一己私欲而止步不前。

但显然,多疑的萧王连太子也算计在西征之内,权力面前没有父子,只有君臣。做不到绝对的臣服,上位者只有用血验明不贰忠心。

平武讨逆,以败退告终,天子不予太子兵马,便知檄文绝对送不到玄苍军手中。所谓的东宫亲赴鼓振士气不过是个弥天大谎,天子是想再给大齐储君一次机会,也再给自己多一次忍让。

前司空南大人因田亩新政下狱时,太子曾冲至宫门行封驳事,这已然触了天子逆鳞。

这一次,齐天子想看看太子对护国大将军又会怎么做,他手下的东宫卫会做出何种选择。

很不幸,她冒用了他加盖印玺的檄文,替他做了一件至为危险的事。

在静谧的凉夜,檄文里激越的字句欲震碎月华。她听出他的义愤、不甘、无奈和九死未悔。他竭力想要做一个好储君,但此次虞臻生还,那位君王对他的疑虑又会更深了罢。

他已被黜没监国太子的职权,若再犯“错”,恐就是送去宗正寺再遭废储了。

她心底平静的可怕,任哀思从破洞中蔓延。

有情吗?也许有,她动了恻隐之心。但那又能怎么样呢?她一样还是在生死关头选择了本家,哪怕经此一役虞氏已成强弩之末。

护国大将军已殁,数千将士,白骨无人收。守护大齐的人墙肉盾轰然倒塌,北魏虎视眈眈必趁虚进犯。这个时候,何人领兵御敌,便是天子选中的新的刀戟,穷毕生之力巩固集权、开疆拓土,重蹈百年前虞氏的覆辙。

吊唁之曲既终,虞愔起身理顺裙摆,无声无息地走出灵堂。

虞氏族人用虞忌生前的衣冠建衣冠冢,冥器里有一把锈迹斑驳的铁槊,据说是虞忌第一次打胜仗时,用之枭去敌将首级。

虞忌出身武将世家,除了不好文墨,在任何事上都肯下苦功。练武时三更眠五更起,入伍更是从无名士族做起。他所建立的军功、所受的封赏,都是用一副铁甲、一杆铁槊在尸山血海里拼杀所得。

虞瑾为父亲收整衣冠时不住抹泪,想起父亲生前说自己生得最像亡母,这样等他故去时,女儿还是花一般的年纪,就好像年轻时他初见陆绡、陆绡同他洞房花烛却扇时一样。

现在她犹未出嫁,却要黑发相送白发,以后谁来为她证婚?父亲英年丧偶,死后,也不得与母亲同穴而葬。

头七过后,族中决议奉虞忌之庶弟虞峙为新任虞氏家主。

虞峙在官衙领一从七品小官,素来寡断无谋。其人有一副和事佬的好脾气,混迹官场底层多年来倒也捧着铁饭碗,没出过什么纰漏。

虞峙备受推崇之时,第一反应却是百般推辞,称自己胸无大略,不敢追大兄遗风。但世家中向来无嫡立长、兄终弟及,伦理规则逃不脱,家主之责还是落在了虞峙身上。

虞瑾见小叔当众露怯,本已十分不满,深觉虞峙之魄力尚不及兄长虞臻,欲为大兄发言,却被虞臻摁下。

他废去一臂,如何能再带领虞家建功立业呢?身体健全的人就算平庸,也会给家族带来更多的选择。

这一点,在虞瑾看来不是自毁,而是大兄为了家族心甘情愿的牺牲。

她默然,心中既酸又怒,像哭肿时的眼泡,再次落泪,便是蛰心蛰肺的疼。

翌日,虞臻肉坦负荆跪于銮殿前请罪,言虞氏辱命,未能清剿匪患。然虞氏玄苍军死伤惨重,歼灭党项、羌氐等滋事杂胡近千人,护国大将军府新丧,恳请陛下从轻发落。

虞臻跪了三个时辰,到正午顶着烈日汗流浃背,薛猗才在两个内监举盖打扇之下步于玉阶之前,用尖利而轻慢的嗓音宣读天子口谕。

前几句话是说虞忌殉战,孤心何忍,赠谥号为“靖”字。

言锋一转,云肉身虽殁,国却不可无人戍守。玄苍军折损近九成,不宜再当此重任,着虞氏交回兵权,另选吴勇有韬略者任之。

说到此处,薛猗斜睨了一眼虞臻曝露在烈日下的伤臂,伤口四周淤紫,断裂处,皮肤呈现一种坏死的灰白。

他接下去的话依然毫不犹豫地抛在虞臻面前:“车骑将军虞臻,自今日起任军需官,军中一切补给,万望费心操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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