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回原位,暗自捏紧袖口。
在吴寅送来的信封里,那人说送了她一份大礼,便是杨公抵达的时辰。若非那人早有计划,暗通京官合力推进陶业监察会,杨公怎会来得那么及时?
她终于明白,是出于私人恩怨的刁难也好,亦或被安十九带累的连坐也罢,她都只是他手中一枚棋子。
一枚可以用来弃车保帅的弃子。
所以,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他还有闲情和杨公去谈风月,不是吗?梁佩秋不禁想笑,抬手饮尽一杯酒,名为自罚,向安十九告罪。
安十九却看着那晃动的酒水,陷入某段遥远的回忆。
曾几何时,似乎也出现过类似的画面,他与杨公明争暗斗,为一大龙缸的款识遭人设计与陷害。那也是一个冬天,似乎临近年关了,湖田窑作为民窑之第一个出来点戏,风火神庙热闹非凡,夜不闭户,欢闹至天明。
当晚他被人请去喝酒,还没进门就听到了背后小话。
那样的话其实他听过无数次了,早在内廷时就已经见识过全天下最为丑陋、龌龊的东西,全然不放心上,甚至再三告诫自己,这次是来求和的。
一个人若要立于当世,怎能形单影只?那不成孤魂野鬼了吗!
他不想做那样的权宦,内心深处犹然向往着清平和乐,团圆温馨。为此哪怕丢了面子,只一丝丝可能性,他还是令自己低下头,向那家的少主人求好,真心许就身旁的位置,愿与其化干戈为玉帛,共享山河。
谁想那少主人一身傲骨,眼里不揉沙子,给不了他半点悔过的机会,硬是不接他的和解酒。
他就那样被架在火上烤,满脑子都是屈辱与隐忍的挣扎,仿似回到年少时。他想不通,为何他努力了那么多年,坏事做尽,位居高位,仍要面对同样的抉择?
那繁华与世情,那拥戴与忠诚,就非要不可吗?
舍了又能如何?
做个恶鬼,不好吗?
于是,当《打渔杀家》唱响景德镇的大街小巷时,恶鬼的血也染红了乌衣巷。
时至今日,安十九再一次被自己气笑了。恶鬼还妄想同伴,不是笑话是什么?一个傀儡,能走到今天擅专的一步,非傀儡心大。
怪只怪他懦性不改。
他端起为贺新会特意烧制的釉里红高足杯,抬手,示意梁佩秋。
梁佩秋不知他什么意思,犹豫着要不要和他相碰。气氛僵持了一瞬,身侧有人撞她胳膊,她猛然反应过来,倾身向前。
安十九却先一步收回手,独自喝光杯中酒,随之溢出声笑:“怎么?阉人在你们眼中,就这么脏吗?”
梁佩秋立刻放下酒杯,垂道:“大人,你……你是不是喝醉了?”
“是吗?我也觉得我醉了。如若不然,怎会好端端坐在这里听你狗屁的搪塞之言?梁佩秋,我曾说过,希望你不是第二个徐稚柳,不要再一次让我失望,否则我保证你会死得比他还难看。这话你还记得吗?”
“我、我记得。大人,都怪我擅自行事惹了麻烦,请大人责罚。”
“责罚?你说,我要怎么责罚你才好?”
变故就在这一刻,安十九起身之时,府兵闯入,将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他浑然未察般携着酒壶,踉踉跄跄跑到戏台上,与慌乱奔走的戏子们抱成一团,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他执起衣袖,掖了掖眼角。
他为谁掉过眼泪?小十九惯是不会心软的人啊,连安乾那老匹夫骑在他身上时,他都没有流过泪,连浣衣局里日夜陪伴自己的宫女姐姐没了,他都没有流过泪。怎么今时今日,倒伤感起来了?
他越笑越放肆,随手一指,叫那今日随他一同回来的、孙旻千挑万选的江西名姬上台来。
女姬不知眼下为甚情况,只感觉危险,想要逃跑,然而安十九的高矮护卫已是窥伺已久的猎豹,早就上前,人手一拎,女姬们就像包袱被扔到台上。
她们哭喊着朝下面的宾客求救。
梁佩秋下意识起身,周元拉住她的衣角,无声摇了摇头。
她看向对面,被府兵清场后留下的都是御窑厂的官员,没一个敢和顶头上司作对,就那样冷眼旁观着,女姬们被安十九扯去衣裙,露出雪白的香肩和大腿,在戏台上不住哭求逃窜。
此时,她忽然明白周齐光和杨诚恭的提前离场,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作秀。
他们料到安十九被人反将一军必会作,于是留出空间,摆明不管的态度,旨在息事宁人。今夜之后,他们仍能和平相处,共襄景德镇的钟鸣盛宴。
这就叫打一棒子再给点甜头,官场人早就玩剩的规则。
梁佩秋忽而被莫大的失望席卷,浑身冷,禁不住颤抖起来。周元察觉有恙,压低声音道:“当日你利用陶业监察会的名目问朝廷要钱时,我就感觉不对。虽则摆脱三窑九会的掣肘于安庆窑展有利,各方行使监察之责,也能一定程度限制大人的作为……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如何能够保证陶业监察会,不是下一个三窑九会?”
她能看明白的官场世情,周元这个曾经的朝堂中人岂会看不透?且因家变沦为罪人,多年仰人鼻息,他更是心如明镜——如今的景德镇,便似汛期的昌江,暗流涌动,敌友不分。
这些人行事只一个宗旨。
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