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哽咽着道:“我好难受……”
他赶到我身边,坐到床边,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声音焦急:“哪里难受?”
我说不出来,我话都说不出来,我能说什么,我一睁眼闭眼就是刚才那一幕,又跳转到我爹,洞口上方冷峻漠然地看着我的脸,说掌握自己的命运,你做得到吗。
我做得到吗,我真的能做到吗,一个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渺小卑微,滚滚的车轮下小如蝼蚁一般,不自量力伸出螳臂当车,竟还妄图主宰自己的命运。
但我差点就放弃挣扎,以为我的命运就是如此了,我救不了自己,救不了任何人,连不甘沉沦,负隅顽抗都做不到,一时片刻懦弱到竟想着放弃,不如就这样吧——这世间有千千万万个与我同样遭遇的女子,微不足道,呼喊声之轻不被人听到过罢了。
安然地死亡不会比活着的内心挣扎更好过,活着若是深痛的苦难,死亡不过是心灰意冷失了求生的意志,反过来便要受世俗的指责,那伤害甚于死亡的恐惧凄惨。不中用的是我,废物的是我,我让爹失望了,娘有在天之灵也会怪我吧,我让他们失望了。
模糊之间听见他一遍一遍问:“哪里难受……告诉我……不要昏睡过去……”
“我难受……”
好痛,哪里都好痛。
我哽咽难言,身上发烫,但放在我额上的手冰冰凉凉的,我便抓着那手,一直抓着。
他要离开,我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他似有些为难,说了什么我也听不见,只紧紧抓着,犹如救命稻草一般,好像我爹投下井的那根绳子,好怕他放手。
但他一定会放手,他要我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我现在还有自己的力量吗,我还能爬出去吗,我不知道。于是想着想着就开始啜泣,被我拉着的人也慌了手脚,他靠近我,俯下身子在我耳畔轻声道:“放开,我去给你煎药。”
这语气有些连骗带哄的意味,但我就是不肯放手,甚至在他弯下腰凑近我的时候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我说你不要走,我自己爬,我自己爬上来。
他挣脱不开,勉强撑起一点,与我拉开一段距离,看着我道:“你睁眼看看,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就看他,但我眼睛里全是水雾看不清,双手还放在他脖子上,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谁。
然后呢,他问,可以放开我了吗?
我摇头,嘟嚷着说公子你要了我吧……此刻我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胡话,但又是清楚这是经过我自己深思熟虑的。他身体一僵,用额头抵住我额头,反复试温,我又拉紧他向我靠近,我说求你了,求求你了。
他说你不后悔吗,我没了耐性,慌乱去扯他的衣物,前胸的衣襟被我撕了好大一个口,手忙脚乱,仓皇失措,大抵是看不下去抓了我的手按在床上,我说我不后悔,是我自己选的。自己选的,好过被逼迫的好。
许久没有得到答复,他脑袋埋在我脖颈间,我觉得冰冰凉凉的,而后反应过来他在舔我脖子,方才闻到一阵酒味,适时才明白这是个醉鬼。他抓着我的左手连同拽着床单一并收紧,牙齿在我脖子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我吃痛,听见他含混不清地语调,你要吸男人精气,取我性命取了便是,哭作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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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夜,他在我身旁睡意正酣。离开时轻手轻脚,尽量不惊动他,把他搭在我腰上的手拿开,摸黑起来,穿好衣物,什么也没做,就此别过。
我也不想回庞府,但面具还在那儿,得回去拿一趟,路上只求不要遇见什么盘查的官兵。
径直绕到庞府后院墙,翻墙跳入将军府,才一落地,就发觉不对劲。
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过头。
虽然这个点大家都在美梦中酣睡。但,总该有点什么声响才是,打呼噜,磨牙,翻身,不管什么,时有时无,昭告有活物存在于此、填埋这个宅子的生活气息的证明。然而太黑,黑得那么彻底。管家为了节省那点油费熄了整幢府宅的灯不是?
我站在那里迟迟未动,听着穿堂风呼啸而过风声鹤唳。
风里有些不同寻常的气味。
神经一紧,呼吸都紊乱起来,不安分的东西在空气中流动,汗毛直竖。
脚下绊到什么,软的,温热的,有点重。低头一看,管家养的大黄。经常在我屋子后面攀到墙头上走来走去的橘猫。横躺在走廊中央,瞪着眼珠,软趴趴的,身子底下一摊血。不止猫,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个人躺在那儿,再远一点,还有个人,走廊上隔个几米就有个人,台阶上也趴着个人,黑乎乎的一团。我只瞥了一眼,没敢细看,甚至不能详细描述出他们的姿态。
这宅子,尸横遍野。
大堂中央,远远地,庞将军端坐在主位上。犹如一尊镇宅石像,双目圆睁,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已经死了。脖颈上有一斜线,大体是断了,但还被人重新安放回去,从斜线以下血流成片,早已风干。左手执一剑,呈自刎姿态。
我没有什么真实感,呼吸急促,欲要作呕。身后有人,话里带着笑意:“回来了。”
我脚下一个踉跄,刚准备跑被他拦腰截住。“跑?”
说着在我腰上一掐,我吃痛崴了半边身子顺势倒在了他身上,后脑勺磕在他胸前。
“湿的?”他松了手。
我连摔带爬地离他三米远,拉开距离,才站定立住,回身看他。
左右逃不掉了,何不理直气壮挺胸抬头慷慨赴死。这样至少死得有尊严有气节些,他也不说话,沉寂得近乎时间暂停。
对视良久,他忽道:“原来你长这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