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当空,两抹相连的金色身影随它的幽暗走向道路的交汇点,站在光耀的黑炬下偎依,紧贴着传递温度,让两张冷白的脸渐起红温。
葛瑞昂的指尖抚向黑炬,延着渗金的纹路触及更高,感到那神圣的脉动翻滚热血,令肌体洋溢力量,从正面压着迦罗娜紧靠,笑如弯钩:“看,帝皇的仁慈本就光耀万物,奈何有自私者欺世惑众,谎称帝皇独怜人族。但今晚,我们这两位‘污染’高贵血脉的生命却在最临近帝皇之处放肆亲昵,证明那些谎言有多可笑滑稽。”
撇过脸的迦罗娜叹着气推开他:“知道吗?这种时候你总是不善言辞,用语生硬,连一点轻佻都没有,相当尴尬。真亏你年逾百岁,唉…我不会是你的第一个爱人吧?”
“那自然,”葛瑞昂讪笑着抱臂,背靠黑炬扬高长眉,目光在路两旁的行人间来回跳转,令胆敢直视者浑身寒颤,“毕竟我是先天不育的混血者,只能和常人保持距离,尽量规避没有结果的感情,直到遇见你啊。”
“我不是与你一样?”靠住他的肩膀后,女孩眯住眼轻笑,“万幸遇见你这前辈,省去百年迷茫…少骗我。独处那么久,笨蛋才信。”
男人也缓缓闭眼,与女孩无言紧靠。有那么一刹,黑金火炬的光仿佛只笼罩他们,世界只余他们这两位忽视万千目光的人。不知多久,迦罗娜睁开双目,金色的瞳如锥收束,唇微张,泌出云暖雾:“阿竹近来怎样?”
“挺好,”葛瑞昂摊开手,眼斜瞥而来,嘴角则挽出股无奈,“正如先前说的那样,他把我当作母亲,有时会…嗯…撒娇?呼…想起来就一阵激寒…实在受不住啊。”
“噗…怎么,你还不乐意?老实受着吧,”迦罗娜强遮笑容,眼缘有一层晶亮在闪烁,“恭喜葛瑞昂妈妈白捡一个无敌的乖宝宝,可要照顾好,别惹人家生气啊?”
“乖?他可调皮得紧,我实在无福消受。好不容易撇去照看他的任务,我可算松口气了。”
“哦,我们的前行者总长也会害怕啊,需要帮忙吗?需要的话就快些诚心恳求吧。相信只要听见总长的抱怨,哪怕我这种要事缠身的大忙人都不吝伸以援手,帮你抽身减负呢。”
“呼…可别开玩笑了。说真的,虽然他很少主动提及,但我看得出来你在他眼里你是无可替代的亲人,或者说唯一的姐姐。”
“是吗…唉,那年我应该带他走,而不是——”
“那不是你的错,谁能想到他们会在讲和后就开始急行军?更何况,你就算陪着他也无法改变任何事,甚至会让情况更糟。”
“我懂,但…总归是我们俩离开了他…”
“想想吧,若无事生,你会好好在外生活,终日和他分隔,兴许几年难得一见。儿时的友谊再稳固纯真,为日久天长的时间冲刷后,必定会淡去,忘记他的相貌,忘记和他相处的日子,连他的面容、他的本名都记不清,只会在哪天归乡时擦肩而过,想起曾有位带来欢声笑语的朋友,呢喃着那不定正确的名渐行渐远,不是吗?而现在,你记得他、他记得你,你们就像亲生的姐弟,即使相隔两地也永不忘去。命运让你失去亲人和故乡,给你一位最好的朋友作为补偿,接受吧,别想着如果,这世上没有如果。记着,往日已无法改变,值得你专注的是明天。”
望着金辉之上的月,迦罗娜双唇轻启,唯见热气,不闻余音,等那交错的光眩晕眼后,愈加紧握身边那未曾松开的手,释然一笑:“小林呢?听说他向你请了长假去涅汶消遣?都不怎么回复我的消息。”
“呵?又担心他啊…”葛瑞昂又看向行人,“他很孤高,需要顺他心意的人多陪陪…别看我,我哪怕真是资深保姆也分身乏术。放心吧,从遗忘之地回来后他改变不少,现在生活可好得多,否则也不会向我申请长假去结婚。”
“那就好…结婚?结婚!结婚?!”
“是啊,结婚。还记得你离开后负责照顾他的女兵吗?近十年啊,当初派她去时我可没想到…”
“停!他们年纪…不,等等!这般重要的事你现在才说?!”
“哎,我的大忙人呀,何时告诉你有区别吗?你总不能去拦着他吧?听我的,别再端着那颗当姐姐的闲心了,他早到了明白事理的年纪,若你仍视其为没有轻重的孩子,反而会惹他不悦。”
迦罗娜抽搐嘴角,再说不出话,只得甩醒头,随葛瑞昂逛去圣都更远的角落,寻一间旅馆于深夜歇息。但合起窗口卷帘的他们却不知有人正在默默看着,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数刻入眼底。
窗帘落平的时候阿竹有种移入屋内质问他们要做什么的冲动,身体却慢慢蹲低,最后坐至圣环殿上,满脸困惑。
阿竹在问,在想他们早就认识…在想他们何时认识…在想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是吧…是吧…是…吧?是的,答案是肯定的,他们牵着手相依相靠,眼里尽是温柔——可这并非朋友间的温柔,也不像妈妈、爸爸、萨叔见阿竹玩闹受伤时的温柔,更不是他们看阿竹时的温柔,这种温柔要深沉得多,是灶台上正黏稠的热奶,是熬干后彻底凝固的奶片,散与液体不同的醇香,闻着就想入口,而若尝不到,嘴会一直吞、一直咽,睡不着也忘不掉,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馋嘴。不,这并不是馋奶片的唾液,不想看亦不想尝…心?是心,是心在紧,是心给冷且重的东西压住,还有什么在锤,震得心重重跳,胸闷得要死…闷得要死!
咔。
手穿碎胸肋,将心抓出后握到眼前。阿竹看着泵动的暗红血肉,牙咬至清脆作响,五指猛然收紧,把心血挤爆,从染红的脸滴滴滑落。可胸口的闷并未改变分毫,阿竹只得侧躺在血泊里,蜷缩着抱住膝,只露出瞪大的眼,茫然无措,不知该做些什么。
“什么…是什么…”
说着,阿竹坐起身遥望圣都的别处,寻找能给予相似感觉的人。这明亮的夜有很多特罗伦人出行,可成群者与独行者皆普通,看不出与他二人有何相同,但环视一切的双眼耐心足够,终于找见些人…同样牵着手的人。
最先见的是孩子,阴暗的深巷里,他们裹着棉被挤在垫有烂布条的旧床单上,脸贴着、手握着,让好些脏兮兮的黑泥粘到一起,从棕色的皮肤里透出些红,在寒冷的空气中散着热雾。再见的是青年人,他们贴得紧,他们若即若离,他们的胳膊不停往对方胸口蹭,他们总是以额相抵。最后见的是头掺白的中年人,或疏离或亲密、或恼怒或顺和。
而这缕顺和就令阿竹明悟,终于想通他们的关系,那是倚着父亲笑的母亲、是贴着叔叔休憩的阿姨…是相爱的人,是夫妻。他们或许会争执、吵架,心却离得比朋友更近,逐渐缠绕至相融,永不分离。该高兴吗?阿竹应当高兴、应当为他们庆贺,务必多想些贺词,在拥抱他们时好生说道,说得愈快、愈多,说到嘴酸、说到脸抽,说到含糊不清,说到吐不出字…说到…说到抓着他们的肩笑,笑出哭、笑出泪…笑…笑…笑…
“笑他妈!”
不知为何,阿竹朝天吼,令月夜颤动。若那轮明镜足以映照人脸,阿竹就能看清自己的神情、与十多年前家消失时相同的神情…哭着笑,拒绝去相信。
为何?为何会这样?朋友们相爱该是一件好事,相爱的他们会活得更幸福,难道阿竹不想他们幸福?难道阿竹不想他们相爱?不…不…不是的,阿竹告诉自己不是这样的,阿竹告诉自己…告诉自己…告诉自己只是害怕!害怕、对害怕!害怕害怕他们忘记自己!害怕他们的爱会抽去对自己的关心…是的,一定是的,谁不是?只要对新的事、新的人上心,对旧的东西就会少一分关切…一锅饭就那么些,多一人去分,以前的人必定要让出些许…更别提夫妻的爱就比朋友更亲密!他这小小的朋友能得到的爱、得到的关切又会剩多少?!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要!绝不要!”隔断声音后,他重踏圣环殿,对这不灭之物嘶吼到怒的尽头,仰身握碎目睹这失态的月,看它转瞬复原,将一切收于掌中,低沉的双目迷漫坚决,“该爱我…该爱我…他们该爱我、要爱我、只能爱我…爱我…爱我…是的,只能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