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在牧场营地住下的师生租了顶铺好的帐篷。忙着引燃煤炭的迦罗娜见伊利亚将肉排和蔬菜一层层铺进网夹,不禁笑着摇头:“太厚了,这样可烤不熟。香料要少、盐要适中——你啊,是想咸到老师酗酒润喉?抹去一些吧,稍后老师来教你。”
待碳火亮起光,迦罗娜捏住少女的鼻尖,却逗不走那礼仪般的微笑,只能手把手教她挥洒调料,给这生着闷气的学生陪起笑来:“不怪你、不怪你,慢慢来。久困笼中的鸟儿虽有与生俱来的本能,也要费些时间方能振翅高飞。聪明的伊利亚定会在我的指导下成为称霸厨房的专家,有信心吗?”
“老师,”少女别过头,声音里有一些摸不透的烦恼,“假如学生的天赋确实与厨艺无缘,您会嫌弃我吗?”
“嗯?嫌弃?说什么怪话,小坏蛋。再说了,这种事哪需要天赋啊,慢慢跟老师学就好。老师我啊,当年也是给两个爱抓野兔的弟弟逼着进厨房的。两个管杀不管做的家伙总爱馋嘴,真让我没办法…像这样动手的事啊,只要肯用心,自然能学懂。”
“如果我偏生学不会呢?比方说,我伊利亚·格林是个进了厨房就摸不清方向的笨蛋——”
“没事啊,我的学生是这样惹人怜爱,但凡去外面走一遭,就多的是想一辈子替你下厨的痴情男孩——嗯?小坏蛋,怎么笑得更瘆人了?”
“我不要,”少女转回头,眸里漂浮着深沉,“与其那样,我宁愿老师陪着。”
迦罗娜擦净手,轻抚学生那头荡漾在微风中的金丝:“伊利亚,老师不可能永远待在你身边啊。你今年可不小了?十七岁啊,哪怕按朝晟的律法算,你也将近成年。放心吧,等去了邦联,旧生活的帷幕便彻底落去,新的日子会很长,做喜欢的事,找份舒心的工作,遇见爱你的人,组建完整的家庭…好让我这老奶奶抱上可爱的小宝宝啊?”
“不,我要老师陪着。”
“唉…你呀…”
“老师,你知道吗?我遇见太多的人、太多怀揣恶意来接近我的人。即使往后他们展露心迹,渴望我待以真诚,都无法改变肮脏的初衷——莫不是贪图这张脸、这身份,让我觉得恶心,”伊利亚捂住心口,神情分外庄严,语调如宣誓般沉重,“但老师不一样,再见的那天,我能感觉到,老师投向我的目光是真诚的歉意、是想帮助我的纯粹。迦罗娜·菲诺蒂老师是世上唯一真心关爱我的人,我坚信。”
年长的混血者看着那眼眸里的无暇,一时间不知该讲些什么道理。当老师的只明白她的想法是夸张到顽固的坚定,知道打上死结的心弦确实不易解开,便决定顺着她的心思多多陪伴,等心结松去就好。现在,唯有给她最诚挚的笑,让她感受长辈的慈祥。于是迦罗娜温和地开口:“你啊,相信老师——往后啊,你定然能遇上付出真心的爱人,会呵护你、会照看你,在难过的时候给你依靠的肩膀,在欢笑的时候祈祷你更幸福。管他是美是丑、年老年少,管他…好吧,女孩也未尝不可,但精灵和混血者就免了——相逾两倍的寿命会带来不幸,千万记住了?好了,少忧心摸不透的未来,跟老师看看那边在卖什么吧,说不定有解腻的水果和酸奶,走吧。”
说罢,迦罗娜将还在生菜里渗着汁水的小块肉排拈到少女嘴边,待她回以夸赞,又笑着牵起她的手,帮她擦去唇角的油渍,走向营地的露天商铺。标价高过牛肉的水果虽令少女皱眉,却不能阻拦她挑选的手。见红艳的苹果和饱满的葡萄移入篮中,找到饮料的迦罗娜唤学生来品尝。可伊利亚只是抿了口挂起酸奶的小勺,就给粘稠的味道刺到吐舌。等偷笑的老师加了好些白糖,尝到可口酸甜的少女边抱怨高热量的诱惑,边盛了好几杯端上最近的茶桌,恰逢照明的灯火点亮、沉寂的音箱鼓响,她请老师坐在让悠扬风琴吹起的彩光之下,清了清嗓子,唱起儿时的童谣:“乌鸦妈妈啊,飞向山的那方,衔起露水的光,叼过早起的虫儿,回到她的巢。吞饱的小鸟问——妈妈啊,妈妈;母亲啊,母亲,为何疲累困住你的翅膀?她回以酣笑——因为妈妈啊,想看着你们成长…”
曲调简单,歌声却动人,引得邻座的旅行者轻笑且鼓掌:“瑟兰来的小姐,你的格威兰语真流利。我记得这是北方的童谣?请问你是从哪里学到?不会是康曼城吧?哈哈,听你的口音,总不能是久居那里的老人家吧?还是说你遇见一位生在康曼的老师,学了口最正宗的格威兰腔?”
伊利亚先颔致谢,而后瞧向欲言又止的老师,舒心一笑:“这位先生,如您所料,我的老师正是征服之城的居民,多亏她悉心教导,我才学来最标准的格威兰语。是不是呀,古板的老师?”
拍起啤酒肚的旅客笑得开怀:“哈哈,精灵小姐,你看,我猜的不错吧?至于这位混血者女士,我绝非有意冒犯,您知道康曼的口音最为悦耳,和瑟兰来的朋友十分相搭啊。不过康曼的治安仍旧令人担忧,这些天啊,糟糕的新闻是一桩接一桩,您有留意过吗?那些可都和您及您的学生紧密相关啊。”
迦罗娜瞥了学生一眼,接过话茬:“哦?近日未曾留意,烦请您不吝赐教?”
“康曼可不太平啊。别看康曼的警方还拿刚查出来的贩卖人口的流氓恶棍来挽回形象,背地里,早把维护治安的使命抛进垃圾堆啦——只抓了些人贩子,收购的那些富豪是一位没碰,简直把我们这些普通人当傻瓜。别说朝晟、博萨和瑟兰的新闻节目,就连共治区的记者都笑话我们格威兰是蛇窝——蛇头的老窝,反正啊,康曼是丢光了格威兰的脸面,再不抓些歹毒的富人出来领罪,恐怕真要在整个大地扮一回小丑了。千万当心啊,女士、小姐,可有人在新闻下留言,说最受欢迎的‘货物’就是你们这样的精灵和混血者——并无冒犯之意,但像你们这样美丽的女性,真要留心安全…怎么也别到共治区玩耍。”
“嗯?还以为您是要我们留心格威兰本土的治安风评?”
“哎呀,女士,你陷入思维的误区啦——想想吧,格威兰的警方就算再无能,又怎敢让国民或旅客在境内频频失踪呢?基本的治安总要维护,是吧?但从共治区过来的?哼,他们可有借口推脱了,再不济抓些偷渡客应付,权当无事生。装聋作哑,像是沙漠里的鸵鸟…简直让每个格威兰人脸上无光,唉。”
说罢,旅客自顾自饮酒解闷。迦罗娜则陷入沉思,看得伊利亚轻声呼唤:“老师?老师?呼,记得老师曾在共治区旅行?共治区的环境真如那位先生抱怨般差劲吗?”
“共治区啊…以前的帝国。受多方管辖,治安…稍差、稍差,比博萨更混乱…”迦罗娜叹声气,眨去竖瞳内的怀念,“兴许除去圣城,再没有一方安稳的净土。但圣城的安定…哼哼,可是靠更恶心的东西来维持的啊。”
“老师,请问那是什么?”
“不能说,不能说…只是想想都让我反胃…先吃些水果吧,你啊,拿了好些酸奶,也不怕吃胖…”哄着学生,迦罗娜成功岔开话题,仰头望向夜空,以细不可闻的声质问晦暗,“小林…你说过的外快,难不成…”
“哈…外快?什么外快啊?”揉醒眼的小武伸伸懒腰,疑惑地对视老人的笑眼,恍然大悟,“哦,是先前说过的那些…要我帮忙找人吗?”
无秋叼着烟斗,不住点头:“不错、不错,你这孩子记性甚好。我要借你的本源一用,事成后,我会给你办张信用卡——这地方存储金钱的道具,免得拎一堆钞票啊。所得尽归于你,可有心帮我这老头一把?好,听着吧,随我的声放空思想,调转你的视界…”
无需多讲,在老人的陈述里,少年的双目闪烁幽光,这光飞旋而升,不知飘向何处,更不知落向何方,却笼住一条街道,让少年看清街上的酒吧,以及出入这间酒吧的客人。不得不说,酒吧里的彩灯足以晃得盲人眼花,但一堆正在舞池里跃动的年轻人显然不受影响。哪怕不看舞池,也难以从那些忙着灌酒的嘴脸里找出老少。细细搜寻,才见到一名抽着烟的女孩,那吐出烟圈的唇打着环,涂抹浓妆的脸更刺着张扬的纹身,或许只能借青涩的身材方能辨别她的年纪,当然,正被这女孩用无光的瞳孔上下打量的老头子显然不在乎这些:“你敢保证自己成年了?我可不愿惹麻烦。”
“老家伙,怕还出来找快活?怎么,要我回去拿证件给你看看?醒醒吧,半身入土的老东西在乎这些干嘛?担心给条子盯上,丢人现眼?呸,廉价的香烟…恶心。老实说,果真倒了霉给抓进去,成不成年还有区别?老脸不都要丢干净?老先生啊,我劝你,假如没那个胆量,就快些回去休息,免得活干不完还半夜尿床。”女孩的眼里满是厌恶,看得出,她不怎么喜欢这花白胡子的老者。
老者并未气恼,仅是招呼服务生拿来最好的香烟和啤酒,请两眼已然放光的女孩享用:“请便。体谅我这老家伙吧,确保安全可是生意人的好习惯,多多包涵。”
“没事啊,陪您喝上一杯可没问题?”女孩用玻璃桌面碾灭烟,用口咬开啤酒,将瓶盖吐入烟灰缸,“点这么多饮料,您总不会着急去办正事吧?”
“不着急,我们不着急。慢慢喝吧,孩子。另外,我这老头子不喜欢肮脏的旅店——你能明白吧?他们可不卫生啊。”
“理解、理解,旅馆的懒鬼连床单都擦不干净,更别说淋浴器和沙啦。听您的意思,稍后我们另有去处?”
“是的,是我这老家伙的私密花园——唔,老年人总会有些拘束,放不开手脚,喜欢僻静的地方,不是吗?当然,若你不大接受,今天就当是我请客,往后有缘再谈。”
“哎呀,没必要的,亲爱的老先生,我经验丰富啊,您看,”灌了两瓶啤酒,女孩脸起红晕,更吐出舌头,露出打在舌尖的银钉,“我可什么都玩得来啊,年轻人善于接纳新——唔?”
女孩失去了合口的力量,睁着眼趴倒在桌上,连收回耷拉着的舌头亦不能够。舞池的音乐太过夺目,炫彩的灯光太过夺目,无人留意她摔出的声响,更无人留意她瞳孔里的挣扎。
“孩子,我已认真问过——这是你自己选的,”老者挥臂一招,让早已等候的侍者将睡去的女孩从小门架走,抽张纸巾擦去桌上的烟灰,眯眼微笑,“活成这样,还不若死了轻巧。”
“伍德先生,该…”
刚回到酒吧,侍者便急忙前来报信,却给老者摇头打断:“走。”
不多时,他们驾车抵达贫民区的最深处。在一栋老楼前停住后,侍者先行与楼管交代清楚,继而唤出人手将女孩扛进最底层的房,再开启负一层的灯光,在暗黄的光晕里给他引路,来到间最白净的房。已褪去衣物、剃掉毛的女孩仍瞪目吐舌,躺在房中央的白床上,缩聚的瞳孔似在质问他们是想怎样。
“真干净的巢,可惜没用,”老伍德咧嘴大笑,听得侍者腿颤,“收拾得再白再亮,也满是细菌病毒…不定还有隐匿的尘埃。想来也对,倘若你们和医院一样,哪还用窝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所幸我是精于因地制宜的人,倒不在乎整洁…来吧,备好转运箱,管它配型成功与否,卖得越快越好,反正缺的人可多,不是吗?”
唯唯诺诺的帮工们备好各样设施,忐忑地候于一旁,看身为圣恩者的老伍德会如何施展奇异的祈信之力。
“呵,看看,看看啊…年轻的身体,多有活力,”说着,老者以指轻摁女孩面上的刺青,细看她眼里的愤怒、恐惧和无措,“可惜太肮脏,我就免费帮你清洁毛孔吧。”
语毕,覆有纹身的皮肉开始膨胀、扯断,如蜕皮般摔落在地面上。再看女孩面部新生的皮肤,已变为与其他部位相仿的色泽,刺青仿佛不曾存在。而后,女孩的瞳孔不住缩放,因为骨骼在断裂、整具身体在膨胀,最为显眼的腹胸鼓得很高,高到像充了气的安全套,已隆起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隐约能听到碎裂的肋骨挤在皮肉间,更能听到如泡泡破裂的咕咚声响。不多时,皮肤裂开,露出肌肉;肌肉亦裂开,露出断骨;断骨则撑开血口,挤出蛇莓般的异色肉球,吓得帮工们瞠目结舌。
“看,一颗颗心、一片片肺、一堆堆肾…拿去吧,摘去吧,我可懒得动手。摘完今日的份,给她灌顿好的流食,明日、后天…嗯,这周都得继续啊,”老伍德示意呆的家伙们尽快行动,走至床头再看女孩的眼瞳,却只见到惊恐,便失望地摇头,转向在门口狂吞唾液的侍者,打出疲惫的哈欠,“怎么,你的老板还不肯接见我这老头子?他怕什么?别忘了,我们一直合作愉快,犯不着因为我在朝晟惹了些事,就冷落我这老朋友吧?去给他说一声吧,嘿,就说…他孙子在大学的事,可是我帮忙处理的,嘿嘿,你知道该怎么哄一个老顽固吧?别害怕,快去吧,记得去趟厕所,别漏尿了啊…胆小鬼,嘘嘘…嘘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