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一口一个孩子叫着,实在是不习惯。
何穆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没收到什么暗示后才道:“他说自己没有名字,大同教那些人平日里也只唤‘小孩儿’,直到前段时日教主要认他当第七个义子时他们才改口叫‘小七’。”
桓玉:“……”
她气不打一处来地看向谢衍:“那您前几日在马车上还让我说出他姓甚名甚……其实您也不清楚罢?”
谢衍放下手中的书卷,平静地抬眸看她。
心中那点儿火气突然便散了,桓玉理了理鬓发,默不作声地起身向外走。
谢衍终于出声问道:“去哪儿?”
桓玉头也不回道:“去同掌柜娘子打探些消息。”
她长得好,温和有礼又出手大方,相处不过两日掌柜娘子就将自己半辈子的事都说给了她听,恨不得同这位金陵来的小娘子义结金兰。
只是今日桓玉并不像前几日那般单单听着,而是有意无意将话头向掌柜娘子那个自小就被拐走的女儿身上引。前几日她只顺口提过一句,不知为何不像其余事那般说得如此细致。
在如愿引得她开了口后,桓玉顺着她的话头红了眼眶:“阿姊……不瞒您讲,我此行也是来寻家中被拐的孩子的。”
为了伪装身份,她并未说官话,反倒带了些金陵口音。此时又染上了哭腔,简直听得人心都化了。
“与我同行的那位是我的叔父……年近而立不过那一个孩子……”水汽氤氲在眼底,她泪眼朦胧地看向满面心疼的掌柜娘子,“都怨我中秋时不听劝带他出门放灯……他又俊俏又聪明,才七岁!家中人只探出消息说拐来了明州,可那么大个明州要去哪里找……”
她哽咽着伏在掌柜娘子肩头:“叔父要恨死我了,这几日都不理我……”
楼上的何穆凭武功将这动静听得分明,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玉娘子哭得可真招人怜爱,方才圣上都轻微蹙了蹙眉。
只是在听到“恨死我了”时额角似乎跳了跳。
下头又传来掌柜娘子隐隐约约的安慰声:“难怪我见你们一行人面色郁郁,还时不时出门……被拐的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
玉娘子的声音似乎有些迟疑:“……是我的堂妹。”
何穆心头一跳。
那掌柜娘子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道:“你也别怨我说话直白,俊俏又聪明的小娘子被拐,最差也是卖到大户人家当小妾。若是家里的小郎君被拐可了不得,指不定卖到哪条船上做工去了呢!你那叔父瞧着还年轻,还是再生一个妥当。”
再生一个……
何穆头一次后悔自己能将那动静听得这么清晰,此时垂首恨不得将耳朵堵起来,直到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才抬起头。
桓玉面色平静,只不过眼角微红,还有着未干的泪痕。李德见状忙取出锦帕,不过动作稍慢了一些锦帕便被身侧的谢衍接了过去。
素色的锦帕躺在他冷白的掌心,谢衍道:“过来。”
桓玉脚步顿了顿,却还是走近接过了锦帕。当垂下眼睫擦拭泪痕时,她并没有发觉谢衍在打量自己。
不似中秋夜里那般平静无力的落泪,今日她哭得格外让人怜惜。谢衍觉得她这种做派颇为新鲜,开口问道:“我不理你?”
桓玉想起前几日均是她不遗余力堵住谢衍试探的话,一时语塞。
谢衍又问:“我恨死你了?”
手里拭泪的帕子还是这人递过来的。
桓玉道:“都是做戏,做戏。”
“嗯。”谢衍道,“是很有做戏的天分。”
桓玉一时哽住,硬生生转移话题道:“我总觉得掌柜娘子说的话不对劲儿,为何被拐的俊俏小娘子‘最差也是到大户人家当小妾’,不是卖到勾栏或贫户当童养媳?而且她说起女儿时口吻有些冷淡……是以我才说被拐的也是小娘子。”
否则应当听不到这番话。
她语气有些不易察觉的惴惴,谢衍顷刻察觉出了她隐藏在镇静皮相下的不安,仿若是这些时日的试探与争锋留下的创痕初露端倪。
以往她从未有过这种仿若强撑的坦然。
还是逼得太紧了。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缓声道:“你做得很好,掌珠。她在问及被拐的是不是小娘子时语气确实不对。”
可仅凭此也确认不了什么。
桓玉看出他似乎想让自己继续说下去,于是思索着道:“她女儿被拐时也是七八岁,同小七以及那几个突然不见的小乞丐年纪差不多。而且……”
再次思及“卖到大户人家当小妾”这句话时,她喉咙隐隐有些干涩:“在女儿被拐走的那年,她同丈夫得了笔钱做起了客栈生意。”
那热情爽朗的掌柜娘子,真的会是这样的母亲么?
原本只想借她的女儿也被拐这件事问出明州是否有专门干此行当的人,没想到探究出的竟是一桩截然不同的真相么?
谢衍对身后的李德比了个手势:“用药审,别闹出动静。”
思绪有些混沌,桓玉就这般呆呆等了小半个时辰,在瞧见李德回来时的表情时便明白了一切。
果不其然,李德道:“她当年确实将女儿卖给了人贩子,且在几年后又见到了她。彼时女儿已经是明州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妾。”
顿了顿,他又低声补充道:“但据她打听,女儿是常家养的家妓,后来才被送到那户人家当小妾的。”
常家。
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常家上。
何穆道:“属下的确得知常家养了许多色艺出众的家妓,这些年也借此同不少人家攀上了交情。他们还惯用‘献珠’当遮羞布,据说是让家妓携着养好的珍珠去,若是满意便会连珠带人都留下,鲜有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