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他心里安定了些。
疲惫后知后觉涌上四肢百骸,面前的金羽卫似乎从他面上看出了点儿什么,低声道:“主子暂且歇上一歇罢。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急于这一时片刻……”
谢衍恍若未闻,只饮了些水寻回了出声的力气,点了几个人道:“上山。”
没人敢忤逆他。
金陵刚落过雨,山中湿气重鸟兽多,他不得已拄了杖,想起上次走这条路时,掌珠还在身旁。
他们从夜幕深深走到天光乍明,旭日初生的那一瞬看到了依山而建的普度寺,而后他知晓了她最大的秘密,方生的爱欲里也掺了无尽的恐慌与不安。
此时并无夜幕,也并无日光,只灰压压一片阴云笼罩,让人心沉。
在瞧见那石阶之上寺庙之前的老僧时,谢衍心中陡然生出恨意来。
将近三载,这老和尚鲜少出寺,怎样问都老蚌一样不开口,问急了只言“不到时候”。此时却穿了赤红袈裟候在寺前,像是终于等到了他口中那个“时机”。
什么时机?他的掌珠性命不保的时机?还是他为此来祈求的时机?
面前一百零八道长阶布满青苔,他在想要踏上时听到头顶传来慧觉怅惘声音:“若仍旧执迷不悟,便莫要踏上此路了。”
心中生出万般戾气,谢衍冷声问:“我有何执迷不悟?!”
未有过错,何来执迷不悟?
身后几个金羽卫隐有响动,似乎是想劝他听慧觉的话,毕竟这应当是唯一的生路,可谢衍却想起桓玉。
想起某夜落雨时,她依偎在他怀中不眠听雨,而他从背后抱着她,手指置于她手背上,触及她手上那一串自己所赠的佛珠。
便低声道:“我以为你这样的来历,是该信神佛的。”
她随口道:“若我活这一世真是神佛怜悯赐予便信了,可慧觉说了是有人替我求得,那我信神佛有何用,还不如信为我求得一世的人。”
彼时他已经开始因惶惶不安而为她抄写佛经,闻言不由得蹙眉:“可求也终是求神拜佛……”
“佛家讲求善恶有果,报应不爽。”她听雨听到犯困,缓缓道,“善恶是自己所为,功德与罪业是自己所做,恩赐与奇遇是因功过而定,一切终归于自己,而非佛门。”
她的话与雨声融在一起,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像是上天给予世人的一场教化。他不太懂她想要说些什么,只是沉默着参悟与揣度。
“倘若世上真有佛,也只该默然在上评判功过再降下果报,这是他们的道,他们本就该这样做,不该有人来求。”她意识有些不清,说话也囫囵仿若呓语,“世人并非拜佛,而是在拜自己所为造就的因果,只是佛门最先看透因果成了此道象征……香火供奉,私欲而已。”
本该践行己道别无所求,偏要世人俯首香火供奉,传道于世。
他们做到的神佛做不到,他们不谋的神佛有所求,纵使世间真有神佛无量,也不值得他们尽信。
这些高高在上又弃世俗不顾的神佛,这些视世人愚昧仿若皈依他们才走上正道的僧人,哪里比得过他的掌珠,哪里配左右她的生死。
谢衍终究还是踏上那青苔遍布的石阶。
“若你觉我是杀孽过重且执迷不悟,我不认。”他道,“我本就是以杀威慑止恶,唯一的过错可能是此种作为过于迫切,可我已知悔。”
不是因所谓神佛,而是因她所言所劝。
“若你觉我是轻贱己身自缚于世且执迷不悟,我不认。”谢衍已行了十余阶,衣角沾了湿润水汽,哑声道,“我早已得见天光,学得珍重。”
他已有所爱,为其而活。
慧觉只是默然,谢衍冷笑道:“你所谓执迷不悟,只是因我在佛前犯下杀孽,有不敬之举罢了。”
他漠然问:“可我为何要敬呢?”
若无他扶持,世人仍鲜少闻得佛道,是他使佛法广传于世,佛门不敬他,反倒要他敬。
理所应当,自视甚高。
他们可使百姓不再饥寒交迫?可使苦读寒士终有报?可使世道昌顺无战乱?
既都没有,他为何要敬?
慧觉面色隐有苍白。
谢衍面上讽刺之意越来越重。
“掌珠功德无量,世人皆祈求她平安喜乐,她该有的善果却被用以威胁我俯首悔过。”他注视着慧觉,目光让人心生悚然,“何其虚伪,何其无能。”
或许慧觉想要他一步一叩首,以知悔换善果,以虔诚得所求,求大慈大悲再赐他所爱之人声色形意犹如最初。
可他只对一人虔诚。
他的掌珠甚至从来没有暗示或明白期许过让他求她活。或许在慧觉告知她得一命需有人一命舍后,她就下意识放弃了继续活下去的可能,她从不愿有人为她而死。
后来那佛珠让她知晓他极可能是她的缘法,是为她舍命的那个人,她也从未想过让他为她活下来而死去。
她只是救他,又爱他。即便他可以心甘情愿为她而死,她却只让他好好活着。
十余年前慧觉的师弟慧明给了掌珠一本心法,最后一重是以死换生,死过一次后才能看透。
掌珠说是无人因她舍命,这个死劫才落回她自己身上,她很庆幸。
可死而复生着实渺茫,她也不敢抱有奢求。
他今日来,从不是为了以自己性命换她活着,即便他能够那样做,可做了她也不会愿意。
他只是来质问,质问为何她行善良多,却只有渺茫生机。
若质问无果,若生死终究无可逆转,那他便陪她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