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站在金陵谢家的门前时,桓玉有些恍惚。
她知晓这个谢家。传闻是前朝陈郡谢氏的后人,金陵数一数二的富户,当家的谢二爷还与她有一分交情——她当年看到芸娘被时捡了块石头将他砸晕的那种交情。
而在明州借口去买珍珠时,她与师叔便借了谢二爷及其夫人的身份。
先帝当年建国之时,怕被士族鄙夷,硬是将自家与当年的陈郡谢氏扯上了些干系。桓玉总以为谢衍是因此才对金陵这个谢家知晓得如此清楚,可如今看来,他似乎是查小七时才了解了这个谢家。
桓玉在金陵还算出名,是以小厮并未有嫌恶之色,很快便进门禀报了。掌中小七的手有些凉,桓玉终于问道:“你的阿娘……”
“我的阿娘是……是当家的谢二爷谢元正的堂侄女。”小七声音打着颤儿,似乎在强逼着自己说出话来。
“我的生父是……谢元正。”
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谢府大门敞开,谢二爷带着他出身常氏的夫人月娘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些疑惑又讨好的笑,却在看见桓玉身侧的小七时骤然僵住了脚步。
桓玉的心,轰然沉了下去。
茶是上好的龙井,清透的茶汤盛在细白的茶盏中,更显苍翠碧色。红木的桌椅质朴厚重,泛着天然的木香。
谢元正坐在主位之上,始终没有开口,反倒是他的夫人月娘一直面色如常与桓玉寒暄。
月娘二十出头,看起来和桓玉年纪差不多,在谢元正身边不像夫妻倒像是父女。她常氏蚌女出身,举手投足间带着股浑然天成的媚态,不过却有一把纤细的好嗓子。
“妾身听了些有关明州的传闻,常家行事天理难容,着实该死。”她微微一笑,“不过妾身早在七年前便与常氏毫无干系了。”
言外之意,这次常家的祸端与她无关。
桓玉面上仍旧温和有度:“冒然前来是我之过,不过夫人大可放宽心,此行与常氏毫无牵扯。”
这话让月娘紧绷的姿态放松了些。伺候的下人将月娘所出的谢家独子谢旻领了上来,她将儿子揽在怀中,看向了小七:“那便是为这位小郎君来的了。”
若非像当初在常家那般有意验身,小七看起来与寻常小郎君没什么两样。
谢旻显然不熟悉母亲的怀抱,略微挣扎了几下,在看清小七的面庞时霍然睁大了眼睛:“你个野种——”
与此同时月娘用手捂住了儿子的嘴,垂首轻声细语道:“阿娘是不是教过你不能出口成脏?”
这对母子相处着实古怪,谢旻对月娘畏惧多于依赖,月娘眼中对幼子也没多少慈爱之色,倒像是——
像是在拿捏一个对自己有益的工具一般。
谢元正不知是被女色迷了眼还是真心觉得这对母子相处并无异样,只对月娘道:“夫人你无需对阿旻如此苛刻,他说的本就没错!”
他显然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面上有股异样的青灰之色,看向桓玉的目光里隐隐带了些不耐:“既然娘子带这小子前来,那显然也是知道了什么。谢某便直说,他是我一房姬妾与人私通所生,是以我将他赶出家门……没杀他已经是我仁义了。”
“姬妾?”一直沉默的小七突然出声,直勾勾地看向谢元正,“你说她是你的姬妾?”
谢元正似乎料定了小七不敢说出些什么,嗤笑道:“不然呢?”
小七已经全然不顾了。
以往她的确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世,乱伦生下的孩子即便是乞丐见了也要吐一口口水,她甚至不理解为何抽丝剥茧查到此事的谢衍还会生出给她一条通天道的念头,只当他是个疯子。
那疯子说若她真的想走上那条路,便要依他所言去做一些事。
譬如让阿玉知晓她的身世。
他还说阿玉知晓之后有极大可能不会嫌恶她。
可明明越是读书人才越厌恶她这种人啊……
恐惧与愤怒在她的躯壳中燃烧,她已在桓玉面前挑明身世,此时也不惧在这满堂之中说出这些话。
“你明明只是上任当家人的堂弟,难道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坐上家主之位的么?你的堂兄和侄子到底怎么死的?你口中哀痛过度死去的侄女怎么会被关在后院柴房里那么多年?!”
月娘在听到前几句时无动于衷,听到最后一问时面色却带上了些不可置信。而谢元正又惊又怒,一巴掌甩向小七:“你在胡说些什么!”
可他并没有碰到小七。
悯生拦住了他的手臂,锋锐剑风留下一道血痕,最终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在小七说出那些话后,悲剧便在桓玉心中成形了。
谢元正惊骇不已,咬牙切齿道:“娘子何必多管闲事……”
“人畜有别,你自然不懂我为何要管。”桓玉淡淡道,“若不想死,便别再乱动。”
惊呼尖叫声不绝于耳,似乎有小厮想要赶去府衙报官,却都被月娘喝止赶下去了。一时之间堂内只剩他们几人,谢旻惊慌失措地躲在月娘手边,哭喊道:“阿娘,我怕……”
月娘并没有理会他。
她的目光在剑柄上的“悯生”二字上划过,最终落在早已被自己哄骗在掌心的夫君身上。
“谢元正,”她并未如往常一般恭顺地唤他夫君,但依旧是轻声细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桓玉的剑依旧横在谢元正颈间,却开始打量月娘。
听闻谢元正这位谢二爷满房姬妾却子嗣甚少,只有几个女儿,是以在月娘诞下独子后便将她抬为了正房夫人。外头只说她娼妓出身,肚子争气又知情识趣,哄得住谢二爷又不拘着他找别的女人,才将这夫人的位子牢牢坐了下去,手段很是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