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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场的母亲(第1页)

下半场的母亲

题目原先想叫“后半场的邵丽”,后来一想,不对,后半场有美人迟暮之嫌,而对邵丽而言,这时间轴上的后半场恰恰得分率最高,是重要的半场。邵丽创作的前半场当然也精彩,但近十年的作品,包括小说的各种类型,几乎篇篇落地有声。创作主体的艺术追求更加鲜明主动,题材和角度变化迅捷,经验和思考以一种令人意外的姿态呈现。后半场的邵丽,不再只是一个中原作家——虽然她依然在故乡的天花板下写作,不再只是一个女作家——虽然才貌双全。抛弃了很多标签,邵丽的写作进入了“无限型”序列。这相当不容易。当代作家的写作,有限写作甚至故步自封者不在少数,包括许多已经功成名就的作家。邵丽这十年不断地大幅度进步。

河南确实是神奇的土地,这块土地上的人和故事如此微妙、多义甚至神秘,让在乡者和离乡者都沉溺其间,获得极为丰富的写作资源。从这块土地走出去的作家,几乎都不愿也不会抛弃故乡视角。不愿,是情感使然;不会,是文学创作的需要。离乡者以写《故乡面和花朵》的刘震云为代表,在乡者以写《羊的门》的李佩甫为代表。邵丽属于今天河南在乡写作的主力。同样是中原文化哺育,邵丽却用文字凿出了自己独特标志的风格和模样。

以最近发表的中篇小说《黄河故事》为例。《黄河故事》是中篇的体量,在故乡的天花板下,居然积聚了极大的力量,砸出了长篇的动静。动静有多大,不说了。我感兴趣的是,这部中篇到底好在哪里?有哪些不一样或特殊表现?

关于这部作品,有很多话可以说。一层一层来剥。先说小说的题目,“黄河故事”。这个题目属于开宗明义,指出小说讲述的地理空间,同时也指出文化空间。古老的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形成了民族集体无意识也即共同记忆。但黄河两岸水土流失,生态恶化格外严重,河水泥沙含量大,在中下游形成悬河。历史上黄河数次决堤,也留下了苦难深重的民族记忆。著名作家李的《黄河东流去》,以抗战时期花园口决堤给黄泛区人民带来的深重苦难为素材的书写,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黄河与两岸人民的关系非常特殊,既紧密相连,又充满苦难,是爱恨交织。以“黄河故事”为题,小说先天预设了这种复杂的情感和美学底色。事实上,小说中人物的关系也是爱恨交织,复杂、微妙、暧昧。

黄河作为一条地理意义的河,是导致父亲溺死或自杀的那条可恶的河。“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奔流不息的黄河在过去的岁月留下了饥饿、屈辱、死亡的悲伤记忆。“我的父亲叫曹曾光,他生于黄河,死于黄河,最后也将葬于黄河岸边。他再也不是我们家的耻辱,我要完成的正是我父亲未竟的梦想。”这是小说的最后一段。青春时愤而出走的女儿回到家乡,重操父亲做餐饮的旧业。

黄河作为一条情感牵挂的河,是母亲客居深圳十年后挂在嘴边的家门口的那条河。正是由于这种牵挂,小说开头就写到母亲动议为父亲寻找墓地,“我”因此回郑州办理此事。此间是不断闪回的记忆、补叙。小说结尾,死去多年未曾入土的父亲获得安葬,在岁月的照拂下,牵肠挂肚、寝食难安的黄河故事获得了似乎圆满的结局。

再说这篇文章的题目,“下半场的母亲”。黄河故事获得和解的关键是母亲。小说中的父亲是讲述和记忆的对象,真正的主角是母亲。母亲决定了夫妻情感的方向,甚至也决定了整个家庭命运的方向。“下半场的母亲”,是字面上的“晚年的母亲”——这是时间纬度上的母亲,也是实指,象征寓意更加宽阔深邃。小说里实指的母亲,是一个受过旧式家教的中原女性,通过包办婚姻嫁给不爱也不认可的丈夫,生了四女一男五个孩子,丈夫中途意外死亡,五个儿女在母亲独力抚养下成家立业。按照想象的生活逻辑,小说里的母亲形象应该伟大、坚强、忍辱负重。但邵丽解构了这个人设构成,一反模式化逻辑,从晚年母亲的谅解开始,借由“我”的视角,回溯做出巨大牺牲和付出极大心力的母亲为什么会让父亲紧张、两个女儿痛苦,“我”甚至离家出走,其他三个孩子在母亲的影响下也各有各的不如意。

中原是孔孟文化的大本营,中原作家对于“家文化”具有特殊的书写敏感和探索热情,比如,作家梁鸿的《梁光正的光》。邵丽这部中篇,重点也是探讨婚姻和人性。在母亲和父亲的婚姻里,母亲占据主导地位,是强势一方。父亲世俗生活的无能、拘谨懦弱的性格,包括贪嘴爱吃,与母亲对一个养家糊口、成家立业男人的要求相差甚远。母亲背负着沉重的家庭负担,随着对丈夫从鼓励到失望到绝望到嫌弃,母亲也从一个受过中学教育的类闺秀人物,蜕变成霸道、蛮横、偏执、势利、冷漠、强势的母亲。这是母亲的上半场。

终其一生,母亲对父亲其实不认可,更没有爱情。虽然小说最后也出现了母亲珍藏的一只纳好的鞋底子,但我宁愿把这个细节看成作家的一厢情愿。因为贪嘴和无能被妻子严重嫌弃的父亲离家出走后,掉进黄河,意外死亡,成为横亘在两个女儿与母亲关系间的毒瘤。这个毒瘤,被下半场的母亲亲手剪除。

作家在讲述母亲和父亲的关系时,铺垫了一个特殊的时代背景——物资供给困难年代,故事的表层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但小说已经触及更深的认知。母亲和父亲关系的形成,虽然有因物质匮乏产生苦难的因素,但本质上是“三观不合”。在母亲眼里一钱不值的父亲,在儿女的记忆里,是温文尔雅、具有特殊技能的父亲。生于中医世家的父亲,拥有特殊的秘方,具有特殊的烹调技能。五个儿女,最终都是通过从事餐饮获得了经济上的翻身。特别是“我”,在南方获得事业成功的同时,也收获了爱情。这当然是传奇式的写法了——唯有这点让我出戏。黄河边一个普通家庭几十年的生活变迁,在这部中篇里得到了令人难忘的呈现。

其实我最难忘的是这部中篇的副产品。小说写五个儿女的婚姻颇费了一番心思,但除了离家出走到深圳的“我”的婚姻是童话式的幸福,其他四人基本上被安排了悲剧或失败结局。大女儿的婚姻,是父母婚姻模式的翻版,内里疮疤可想而知。大女婿的头,被大女儿压得几乎要“低到尘埃”里。二女儿的婚姻虽然和谐,但在作家的安排下,她失去公职,没有孩子,本人得了绝症,二女婿则早年因公致残。深得母亲欢心的四女儿,因为母亲近距离的干预而离婚。老五是唯一的儿子,却入赘做了强势无理女人的小男人,似乎是父母婚姻的另一种翻版。“我”的童话式婚姻是唯一的亮色,善良勤劳的灰姑娘被开朗年少的王子苦苦追求并终成眷属。如前所言,在整个现实主义风格语境下,我其实是存疑的,我更多地把它看成作家的叙事平衡。

总之,上半场的苦难和悲剧气氛越浓郁,下半场母亲的解局和释放越深刻。这是叙事的用力。前戏做足,后续才有发展动力。母亲是作家着意塑造的形象,包括几个女儿的书写,也是对母亲形象的侧面补充。

《黄河故事》是邵丽的题材转向。邵丽的笔下,有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是重要而特殊的角色,似乎始终有一个“父亲”的形象在俯视。以母亲为主角的《黄河故事》,塑造了一个既背负着生活的苦难重担,又背负着思想包袱的母亲形象,表面上是角色的性别变化,其实具有很深的文化反思意味。我甚至认为,这是邵丽对于中原文化也即传统文化反思的一个重要表达。正是从这个层面上,这部小说某种意义上具有欲言又止的象征意味,并不是典型意义上的现实主义风格。也许是我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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