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行道:“我这两日动身,看能不能到转运司再借两条船。”
“余掌柜那批药材呢?”
方道怜就在旁边看着他们一来一回交谈,简短但默契,三两句话定了主意,很正当,没有任何狭昵,任何人看了都不会觉得不妥。
赵蘅和他说完话,又转头对方道怜笑笑:“弟妹,早上我那儿有碟玉带糕,我寻思着你素日爱吃,刚才让他们送去了,你回房里不要忘了。”
方道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笑出来,也朝她点一点头。
赵蘅又去同另一位掌柜说话。
没有人注意到刚刚那蝴蝶振翅般微小的瞬间,没有人注意到那个下意识追寻的眼神。只有方道怜,坐在一个既靠近又无人在意的角度,把一切看在眼里,心底翻起巨浪般的惊骇。
她怎么会冒出这种不合常理的直觉……不,不至于,怎么可能……
可混沌的直觉比清醒的头脑更快捕捉到那一丝细若浮丝的情愫。
前些日子在她眼里还很轻盈的绵雨,一下子显得杂乱缠麻,没完没了。终于在又一个雨天,她从窗前站起身,把周围的丫鬟都吓了一跳。她再次说:“拿把伞来给我。”
雨脚迷乱人眼,方道怜提着裙子,在一种命中注定般的牵引下,一步一步来到憩云亭。
那从紫丁香还在雨里,结着一团空灵的愁绪,花瓣纤长、细弱,像打了一个一个紧密缠绕的结。她走上前去,心口砰砰乱跳。
那时候,他到底透过这花,想到了谁?
当她真正站在花丛后时,她看到了答案。
隔着雨幕望下去,正好可以看到栖风院外游廊下半座凸出的四角亭。
亭里有人,但只能看到一片衣角拂落在栏杆上,有时起身,有时回来坐下。拿着几支红色酢浆草,正在和面前两个未束髻的小丫鬟斗草玩。
即使看不到脸,方道怜知道,那是赵蘅。
她感到整个身体分崩离析,一种塌陷般的失魂落魄。
原来,原来从一开始他看的就不是花……
原来真是这样。
原来他竟真的……
夜里,她还记得给晚归的傅玉行备了酒菜,但态度再次回到了曾经的冷若冰霜。傅玉行说最近事情杂乱,夜里歇得晚,他接下来一段时间就在书房睡了,免得回回吵醒了她。她也毫无反应,冷冷道:“随你。这整个宅院都是傅少爷的,连我都是你赎买回来的,你想在哪里大可以在哪里,想做什么大可以做什么。”为什么还要拿她做幌子?为什么?
傅玉行看出她态度不对,温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盯着他,别有意味地讥刺:“傅少爷不就是希望我这样对你么?”
那股被戏耍被欺瞒被利用的怨恨,越酝酿越深。若没有那些温柔的表象,倒也不至于如此。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拿我做个遮掩是么?你全然没有想过我会动心是么?是,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就是这样犯贱,给我一点点好处,我就舔着脸上钩了。老鸨说得不错,我真是天生做婊子的。
傅玉行,你又杀了我一次。
这些话她很想当面说出来,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真蠢,竟然差一点点又要松懈了,又要袒露出柔软的那一块肉。好在她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好在这一份感情还没有膨胀得太难以收拾。
所以她可以干脆果断地,在一切还悄悄萌芽的时候,一旦接触到一丝丝寒意,马上就自我了断,打扫干净,就像它从不曾来到这世上。
人不是没有感情就活不下去。金钱、尊严,对她来说都比一份虚无飘渺的感情更重要,何况这感情还来自傅玉行。
至于赵蘅——
那一份被背叛的愤怒,也由着傅玉行迁移到赵蘅身上。方道怜带着一种几近刻薄的阴酸偷偷打量赵蘅,她当然听说过他们早年间是如何的相依为命。那几年独处的时光下来,表面上是清风朗月,谁知暗地里有没有一些肮脏的勾当?
方道怜看着毫无知觉的赵蘅,心底里已经有无数个冰冷的猜想在涌动。
她,知不知道?
他们两个,有没有?
几年间都住在同一座房子里,未必没有跨过线的时候。
好一对忠贞节义的好叔嫂,讲的是三纲五常,暗地里全是男盗女娼。
明明她赵蘅什么都已经有了,却还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要傅玉行娶了自己。当她看着自己为傅玉行痛苦、挣扎、迷茫、动摇的时候,她是什么心情,在心底默默笑话她吗?
好名声全让她占尽了,只留下一个心不在焉形如空壳的男人给她。
最后,她心底里只冷冷划过三个字:真恶心。
真恶心。
第六十三章那时的人
和燕勒人的战事比预想中持续得更久,从去年秋天直到现在,汉家人承平日久,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打仗的不安定感。宣州和京都不过隔了两个州府,人们能感觉到头顶的天隐约出现了晦冥的阴霾。如今城内的粮食、药材、纺织物、牛羊肉都比从前更稀少了,价钱跟着上涨,普通百姓日子便拮据起来。
这日傅家院中出现了一个稀客。刘凤褚一看到赵蘅,便道:“我要走了,你随不随我一起走?”
赵蘅本来在石桌旁看帐,一听这话,莫名地把账本合起来,“你要去哪?”
刘凤褚自己坐下,“到南方去,宣州这地方是不能再待了。我计划到江陵去。”
开仗以来,朝廷财务吃紧,也在各地向商户借贷。刘凤褚因贪图利钱,前前后后放了三十万债给官府,结果就没了下文。说起这事他还叹气,“我刘某人做了半辈子生意,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到头来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也怪我一时贪心,去年你就劝过我,不要放官债,那时没有听你的,如今几十万本金加利钱全部打了水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