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娘家世代務農,住在金陵城北十里之外的谷蘭莊,莊子有二百來戶人家,洪武年間,王氏祖上從山東舉家搬到此地,山東人擅農活,肯吃苦,幾代人下來,置辦了幾百畝地的家業,家裡亦有七、八個佃戶。雖沒有城裡晏家富裕,但在谷蘭莊,王家也算富戶。
深秋的夜晚,天上銀漢迢迢,地上燭光點點,王家大院裡,看門護院的大黃狗被瑟瑟秋風攆進窩中,沒有煩惱的它,早早進入夢鄉。
幽暗燭光下,王婆子一面輕輕拍打身旁的嬰孩,一面悄聲跟王老翁說道:「我看咱大丫頭蔓娘在晏家日子,也不甚好過,要不何以忍心把恁小的娃娃送回來養?這才斷奶,就離了親娘,不喝親娘奶長大的孩子,都不與娘親。」
王老翁皺著眉,點了點頭,神情頗擔憂。
「當初,我就說,這高攀的婚事要不得,人啊,享多大的福,就要遭多大的罪!」王婆子臉上露出一種不合時宜的得意神色,這份得意源於她曾力勸蔓娘放棄這門婚事,源於她曾說過: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可蔓娘不信。
「蔓娘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從小就喜歡吃好的,穿好的,只要這兩點滿足了,別的苦,她都不在乎。」王老翁譏謔道。
王婆子哼唧了一聲,沒言語。
王老翁正值天命之年,農民出身的他,身子骨非常硬朗,一張古銅色的四方大臉,鼻直口方,一副憨直相貌,他幼時讀過幾年聖賢書,性格迂腐,重情重義,在谷蘭莊,得了一個「老好人」的名號,誰家婚喪嫁娶,或者誰家孩子赴京科考,缺了盤纏,再或者莊裡的鰥夫寡婦生計出了問題,他都是第一個帶頭捐款。
此刻,他看向床上的嬰孩,心情喜憂參半,喜的無需贅言,憂的是女娃在爹娘身邊不過十幾年,若在鄉下再耗上五年八載,母女情慳。
桌面上有一個棗木匣,看上去年紀比老王翁還大,王老翁打開匣蓋,摸索出一把銅銼刀,他佝僂著身子,身體湊近燭光,用挫刀一下下打磨長出的指甲,白天,他第一次抱晏然時,粗糙的雙手險些劃破晏然細膩的小臉。
「你說,蔓娘心腸也是夠狠的,今日她走時,竟連滴眼淚也沒流,你沒問問她,以後還生不?」王老翁自顧自地說。
「說是生夠了,這女子生孩子,就是闖鬼門關,「王婆子深嘆一口氣,「蔓娘從小就怕疼,這兩次遭罪,她也嚇壞了,說是再也不生了,」王婆子盯著自己松松垮垮的肚皮,冷笑道:「這丫頭從小就愛漂亮,不想像我這樣。」
「下次見到蔓娘,你得說說她,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晏家的媳婦,就要替晏家繁衍子嗣,這是婦道!」王老翁皺著兩條濃黑的眉毛,大聲道:「她以為她是什麼公主、郡主嗎?就算是公主、郡主,也要生孩子,我看她就是被那鄰居白氏給教壞了!」
「你小點聲!」王婆子拍了拍熟睡中的小晏然,壓低聲音回道:「你閨女,你自己說,我是說不動她。」
王婆子嘴上如是說,心裡卻慶幸:蔓娘幸虧嫁的是晏承恩,對生男生女沒甚想法,若嫁王老翁這種不生兒子不罷休的人,那日子才叫真難過呢!晏家只是晏老爺對生兒子這事有執念,等過幾年,他年紀大了,叫囂不動了,這家也就太平了!再者說,蔓娘年輕,過兩年身體調理好了,或許自己主動要生呢,孩子的事,就讓孩子自己決定吧!
王婆子是一個特別能忍的傳統女子,自十六歲嫁給王老翁後,一直在生兒子的道路上奮鬥著,常年的「被迫生產」讓她對王老翁早已厭煩,但表面上,她從未顯露出一分不滿。
王老翁對王婆子的推搪有些不高興,又道:「晏家子嗣不旺,她要生不出兒子,晏家家產給誰繼承?咱得替親家老爺多想想,你有空還是要勸勸蔓娘,這女兒生孩子的事,我這當父親的怎麼勸?」
「我才不管呢,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自己的事情,自己定!你還嫌我平日操的心,不夠多嗎?」王婆子白了一眼王老翁。
王婆子的堅決不管,讓王老翁心裡不爽,但也無可奈何,眼前這個老婆子嫁給他後,除了姑娘生的太多,兒子生的太少以外,並無可挑剔之處。
王老翁摸摸挫好的指甲,感覺十分滿意,換個話題繼續說道:「孩子這么小,要不我們找個養娘吧?也省著我們兩把老骨頭受罪。」
「找養娘哪那麼容易?找個年紀小的,咱家就多了兩個孩子要照顧,找個年紀大的,心眼子有八百個,這小娃娃連個話都不會說,若受欺負怎麼辦?還是我自己照顧吧,誰讓她是我女兒的女兒呢!」
說完,王婆子把嘴湊到小晏然臉蛋上輕輕嘬了兩下,喜愛之情,溢於言表,之後,她直起身,扶著後腰,顫顫巍巍坐到王老翁身旁,溫聲道:「蔓娘每月給的恩養錢,要是請養娘,就不剩幾個子兒了,這錢還是省下來,家裡用錢地方多著呢。」
王老翁深有同感,點了點頭。
王婆子嘆了口氣,繼續道:「年初,北邊地震,死了那麼多人,這天災人禍不知道啥時候就到眼前,咱們兜里沒銀子可不行。」她一邊說一邊摸出錢袋裡的銀子,一共有十二兩銀子,是晏然半年的生活費,王婆子就著微弱燭光仔細辨認成色,然後又在手裡掂了掂。
「你要不拿戥子稱稱?」王老翁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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