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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倬甫這才恍然地「哦」一聲,正眼打量了那花旦兩眼。

「王老闆?」他試探著,「哪個王老闆?」

「沒什麼名氣,讓承先生見笑。」那花旦開口,一把如珠似玉的好嗓子,「小生王元良。」

第18章

大家公認,承副部長幹得不錯。承倬甫並不意外戰爭陰影下的人們對電影的熱情,那是世界經濟倒退最嚴重的一年,卻是電影的黃金,至少美國人是這麼說的。有聲電影徹底攻占了好萊塢,然後是上海。承倬甫不介意讓上海的諸位也有個地方能躲進去暫時忘記現實。審查的指標很好完成,如果你就是那個制定規則的人。承倬甫為官十載,在上海什麼都沒幹的這兩年反而成了他「政績」最好的時候。

承倬甫儘量讓自己不再去想民族的存亡,這麼做的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事實上,有一個「和日本人合作」的細小聲音正在租界裡慢慢地蔓延——只在租界。南京是不會承認的。他們同樣不承認滿洲國,但也逐漸不再有人天天要喊著收復東北了。熱血和憤怒都需要能量,然而能量是很快就會耗盡的東西,承倬甫逐漸學會不要批判自己的軟弱。相比起很多人,他已經算得上有廉恥,至少他抗日的態度始終明確。不過,當那些細小聲音的主人在飯局上跟他舉杯的時候,他也會選擇性地遺忘曾經聽到過的「先和日本人合作解決紅色問題」的耳語。

那個叫王元良的花旦很快成為了華夏水仙花電影公司下一部電影的主角,他們要把京劇搬到大銀幕上,而且這回是有聲音的——再次聲明,承副部長和水仙花電影公司沒有關係。他的二姐也到了租界,當然,本來是要分家的,承倬甫當初態度很堅決。但是她一個離了婚的女人怎麼帶四個孩子呢?那些錢都是給她和孩子的贍養費,沒有人可以說承倬甫什麼。王元良讓很多人以為他背後的金主是承副部長,承倬甫不太喜歡,但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那個捧著他的浙江老闆依然願意掏錢資助上海的抗日行動。

他很滿意自己現在做的事。只有很偶爾的時候,他會不由自主地想,「關洬會怎麼說」。他知道關洬一定不會認同,但他未必會再說什麼了。那通電話到如今已經一年多了,其實他們之間有過遠比這段時間更漫長的沉默,可是之前那種沉默里總有一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未完待續」,如今沒有了。

這不是一個好的信號。承倬甫最終在1933年的深秋收到了關洬的電報,告知他母親去世的消息。承倬甫回復「節哀」,但關洬還沒有收到,就被警察廳的人帶走了。

承倬甫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個想法竟然是,果然是「秋後算帳」。

各界的反應不可謂不劇烈。從關洬北大的同學到如今在中央大學的同仁,從北平到廣州,到處都有替他求情的人。關洬被捕後十天,第一篇關於他「通共」嫌疑的指控見報,列舉了所有他結交的可疑人士,參加過的集會、說過的話,也提到了他幾年前那篇未被刊載文章。6歸昀立刻回應,一條一條地澄清指控。幾天之後,關洬那篇手稿被影印刊載,占了報紙大片篇幅。承倬甫在飯局中聽到孟部長和其他同仁譏笑她「婦人之見」,一詐就詐出了他們最需要的東西。

那篇手稿是給關洬自保的底牌。孟部長手裡應該還有謄抄過的版本,他們可以隨意地添油加醋。但是只要原稿還在關洬手中,他就可以回擊,登報可以削弱對方的信用,法庭上則可以自證。但現在什麼都沒有,一條捕風捉影就引得6歸昀把原稿登出來,等於讓別人發揮。只要他確實是反對當時的流血肅清,就算只是出於同情工人,都可以算作是赤保命隔離匪。

承倬甫不知道這餿主意到底是6歸昀想出來的還是其他人,他猜測6歸昀身邊現在應該繞滿了心急想救關洬的朋友,她到此刻都還沒有想到來找六哥。但他決定回去就給關家打一個電話,他不能坐視不管。孟部長就在這個時候喚了承倬甫一聲:「承副部長!」

「嗯?」承倬甫抬頭。

「聽說你和關大才子交情也很好。」孟部長的眼睛眯起來,笑的時候露出一點牙齒,白森森的,像狼的牙,「怎麼沒見你出來替他說兩句話?」

承倬甫聽見自己漠然到甚至帶了兩分厭煩的聲音:「聽誰說的?」

同桌吃飯的人里有起鬨的聲音:「誒,不高興了!急了不是?」

承倬甫懶懶散散地往後一靠,氣定神閒地露出一絲笑容。他沒急著解釋,等孟部長有什麼話要說。這是一場牌局,承倬甫已經經歷過千萬遍。要冷靜,要慢,要等對方先把牌打出來。孟部長和他對視,然後「哈哈」一笑:「開個玩笑。」

他可以出牌了。承倬甫突然往前一傾,笑容消失了,眼神帶了幾分兇狠:「玩笑?孟部長喜歡開這種玩笑嗎?」

孟部長的臉色稍微有些僵,但他快調整了自己的面部表情:「只是聽說你們是同學……」

「我上的是清華。」承倬甫打斷他,「跟他同哪門子學?」

「但是你跟於委員長……」

「那我們就理理清楚,」承倬甫再次打斷,始終沒讓他把話說完,「孟部長的意思是,於委員長跟關洬是老同學這個大家都知道,我和於委員長有關係,所以我和關洬也是老同學……沒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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