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漫天咬牙道:“你又何尝需要我的原谅?”
云知暖看着他,面上隐隐流露出一丝疲惫之色,隔了一会他轻轻道:“你不懂……可是这不要紧……时间久了,你自会明白……天儿,不要和爹赌气了,和爹一起离开苏州好么?”
云漫天心里狂跳了一下,原本黯淡的眸子顿时一亮,“真的么?我们一起离开?”
云知暖见他满面雀跃之色,一句话挂在唇边,辗转了半晌仍旧没有说出来。见他迟疑,云漫天渐渐收敛了欢喜的表情,望着他的目光隐约带了些难以置信的表情。在他的注视下,云知暖有些心虚地垂下了头,期期艾艾道:“……我的意思是——你、我……还有嘉炎,我们一起离开苏州……”
“够了!”云漫天低喝一声打断了他——他拼命压低自己的声音,因为他不想吵醒南宫寒潇。他突然有些神经质地闷笑了起来,“和你们一起?也认他做我爹?——也亏你想得出来!”然而愤怒的同时,却是满心的无力。若说上次在西山的决裂,他还带着孩子式的负气,而这一次,他却是真真正正彻底绝望了。八年的时光可以消耗太多的东西,试图用已经褪色的感情来挽留什么,这是何其愚蠢!
看清了事实,云漫天反而平静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反正我也活不长了,这样也好,落得无牵无挂。”然而他还是心痛得厉害,假如连父子之情都靠不住,那世上还有什么感情是靠得住的呢?——他忍不住觉得绝望:这世界竟是如此冰冷无情。
沉默了一阵他道:“爹,当年你看了师父那本治病疗伤的记录后便离开了,你可否告诉我你在上面发现了什么?”想到若非为了得到那本册子,他也不会中了“招蜂引蝶”的毒,若是到死都不知道真相,只怕要死不瞑目。
“这……”云知暖一阵迟疑,半晌道:“此事与你无干。”
云漫天咬牙道:“与我无干,又是与我无干……”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冷笑了一声道:“那这个呢?这个该与我有关了罢?”
云知暖面色一颤,道:“怪不得嘉炎一回去便觉腹痛难忍,原来……原来是你……”
云漫天又是连连冷笑,道:“其实你早猜到了罢?若非为了解药,你才不会回来,还说什么是专门来劝我一起离开——我若信你才是傻子!”他在云知暖眼前扬了扬那瓶解药,眼中露出怨毒之色,“他身上的蛊毒是我今夜才下的……解药便是我手中瓶子里的另一只蛊。只要我毁了这只蛊,他便必死无疑。我本想毁了它的,可是我没有,你知道原因么?”
云知暖茫然看着那只翠绿色的小瓷瓶,隔了许久才低低道:“想来……你是怕我难过……”
云漫天先是一怔,片刻后突然笑了起来,直至笑出了眼泪,“我怕你难过,我怕你难过——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在清修观等你时是多么难过?我师父将我扔给秋达心不管,自己整日里钻研毒药。你可知道秋达心是怎么对我的?他常常用我来试药,每次我都疼得死去活来,非得向他磕头求饶他才肯给我解。我一直忍着,一直忍,总想着你会来接我,你明明说过会来接我走的,可是你没有!”他突然将手中的瓷瓶往地上狠狠一摔,“啪”一声脆响瓶子便碎了,压着嗓子喊道:“如今我也让你尝尝心痛的滋味!”
云知暖身子微微一动,然而也仅是微微一动。他站在那里呆呆望着地上瓶子的残骸,眼中空洞洞的,整个人异常的憔悴。
隔了许久,云漫天哑声道:“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他将一个红色瓷瓶扔给云知暖,见他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讥诮笑了一声道:“你说得对——我怎能让你伤心难过?我又不是你……”语声突然有些哽咽,他连忙别过了目光。对方的神情像是一把钝绣的刀子,不断地撕割着他的心,辗转许久,始终不肯给他个痛快淋漓。
云知暖白着脸站立了一阵,半晌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血红色的玉放进云漫天的怀里,涩声道:“这是在你娘遗体上发现的,你留着做个纪念……爹不能再陪你了……去找个愿意爱你、能陪你一辈子的人罢……”他缓缓转过了身,一步步走向了窗口。
窗口上的窗纱破了一个大口子,那是云知暖先前进来时用剑划开的,雨丝从口子里纷纷飞进来,窗下的地上一条条沟壑,流淌着细碎涓流,仿佛是他四处渗着血丝的心脏。他最后看了云漫天一眼,“你……好好保重。”旋即飞身从窗纱的破口处跃出了窗外,与窗外哗啦啦的雨声融成了一片。
云漫天感觉心口处被人狠命捶了一拳,一口气在腹腔中横冲直撞,撞得他直想呕吐。他不能控制地大喊了一声,冲过去拿起书桌上的东西就朝窗纱上的破口处砸了过去。
一个闪电过来照亮了他的整张脸,白的象是刚从坟墓里跳出来的厉鬼,带着阴恻恻的狰狞。“啪”窗外又是一声惊雷,炸得他眼前的世界地狱般的暗黑森凉。
有人推门进来,他茫然看了过去,恍惚中那人似乎说了些什么,然而他没有听见,他的耳际只有轰隆隆的雷鸣。于是他伸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
一双温暖的手覆在了他紧紧捂住耳朵的双手上,有个声音在他耳边断断续续说着话,“这雷很快就过去了……别怕……我会陪着你……”那声音并不轻柔,却奇异地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一字字熨贴在他的心上。
他突然抽出手来,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仿佛那是一根可以救命的浮木。“你能陪着我直到我死么?你愿意爱我么?”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这让他觉得寒冷,可是他无力控制。
那人犹豫了一下,终是抱住了他,又在他耳边道:“我愿意陪着你——假如这能使你好过些。可对于爱——我不知道,我找不到自己的心……”他的声音轻轻飘在了黑暗里,没有个落脚之地,仿佛经风一吹就要散了。
“那就陪着我!”云漫天惶惶然道,一把反抱住那人,狠命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一阵血腥气冲进他的喉咙里,他身子透骨地寒冷,可是心里却有一簇火苗无声地燃烧了起来,又迅速地蔓延,烧得他眼前姹紫嫣红的一片。
南宫寒潇吃痛地喊了一声,然而看着云漫天狂乱凄迷的脸,他终是没有将他推开。脖子上夹带着刺痛的吮吸让他感到全身阵阵的颤栗,恍惚间对方的悲伤也从伤口处蔓延了过来,令他不能自抑地心痛。他低下头用手捧住对方的脸,苍白的面上两片血红色的唇,暗夜里魅艳到了极致——那是自己的鲜血染成。有阴寒之气从对方的面颊透过自己的手心传入体中,他不禁轻颤了一下,然而全身的血液却骤然沸腾了起来。
他不由自主俯身堵上了对方绯红色的唇瓣,舌尖立时尝到那腥甜的血液,这让他终于安了心,也让他觉得满足——一种更甚于情欲的满足。无论如何,至少在这一瞬自己可以温暖他冰寒的身体,给他慰籍。至少在这一刻,自己被人真正需要着。南宫忘忧去了,带走了他的一颗心,心口处从此空空荡荡毫无着落,他便也成了一具空空的躯壳。如果面前这人需要自己的话,那就任他拿去自己的所有罢,只要这能让他觉得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