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买来了螃蟹,上屉蒸熟,一转眼就上了桌。
谢骞吃得半醉,剥了一手的蟹膏,随手拿起薄如蝉翼的荷叶饼擦擦手指,问孙檀“是谁下的毒”
难怪罗云瑾的声音那么难听,原来是毒坏了嗓子,实在是可惜了。
孙檀摇摇头“教坊司里的勾当,我怎么会知道罗云瑾那样的性情,不管到哪里都得罪人,自然是教坊司的人下的手。他在内书堂上学的时候就古里古怪,同窗没一个喜欢他的。我当时只当他是不善言辞才会被其他人孤立,后来才知道他阴险诡谲,奸恶狠毒,无可救药他先是成了阉人,又被人毒坏了嗓子,早已经是非不分,以后一定和钱兴一样祸害社稷”
谢骞给他倒满一杯酒“刑余之人,身心残缺,性情薄凉,比不得寻常人。”
孙檀一杯接一杯喝酒,很快就吃醉了,不等谢骞费心思套话,自己先红了眼圈“当年我奉命入教内书堂,真的很想教出几个学生来,圣人道有教无类,他们是阉人又怎么样照样能学诗书,懂大义。和我同为翰林编修的张守勤也对那帮宦官和颜悦色,从不为难结果呢罗云瑾从内书堂结业的第二天就告了张守勤一状拿着张守勤批判钱兴的文章去讨好钱兴”
他神情激动,狠狠攥住了酒杯,面色狰狞“我亲眼看见张守勤被锦衣卫带走了,他走的时候手里还抓了支笔他被活活折磨了半个月半个月之后锦衣卫通知张家人去收敛尸骨拼凑不出一具全尸,张家老太太眼睛都快哭瞎了张守勤也是他罗云瑾的老师啊张守勤还夸他的字写得好”
刻薄寡恩,冷酷暴戾,内竖终究是内竖。
孙檀眼中闪烁着泪光。
谢骞叹口气,他知道张守勤的事。张守勤急躁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数次上疏弹劾钱兴,直接在奏疏中讽刺钱兴是阴险小人,钱兴早就衔恨在心,罗云瑾交出去的那篇文章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他拿走孙檀手里的酒杯,倒了碗酸汤推到他面前“斯人已逝,别太感怀了,世人都知道张编修是冤死的。”
孙檀了一会儿愣,呵呵冷笑,自嘲道“我也就会和你说这些我也怕死啊,张守勤被害死以后,你嫂子吓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就怕哪天锦衣卫拍门,不怕你笑话,至今只要听到夜半有人登门鼓噪,我还是吓得一身冷汗我在翰林院写的文章一定要从头到尾仔细检查几遍,平时同僚闲话,说起司礼监那边,我马上闭嘴,一问摇头三不知,看到罗云瑾平步青云,我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我不如张守勤啊”
张守勤死后,孙檀在会极门前遇到前来接本的罗云瑾,那时他已经升任少监,在文书房当值,每天到会极门接奏本,送至司礼监交由掌印和秉笔太监批答。孙檀以为自己会痛骂罗云瑾一顿,或者直接和罗云瑾扭打,他连拳头都捏起来了,然而等身着少监服色、面无表情的罗云瑾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时,他胆怯了,迷茫了,退缩了。
打了罗云瑾以后呢被锦衣卫扔进诏狱,和张守勤一样被活活折磨死丢下一家老小任人欺辱他寒窗苦读,还没来得及施展抱负就要不明不白死在一群阉人手里
孙檀浑身是汗,脸色苍白,罗云瑾取走奏本,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师徒俩的交锋以孙檀的怯懦收场。
自那以后,孙檀再也没有当众提起过罗云瑾,只当没教过这个学生。
谢骞剥了只螃蟹,拆出蟹黄蟹膏和蟹腿肉,盛在碟子里,递到孙檀手上,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道“我给孙兄当一回剥蟹丫头,请孙兄赏光。”
孙檀平复下来,笑着啐他一口,正色道“你问起罗云瑾,是不是和翰林院那几个人一样想劝我出面招揽他你不必费这个心思了,罗云瑾此人生性凉薄,满身污秽,离他越远越好”
谢骞摇头“我觉得他看起来面善,只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他在宫里伺候,你可能在宫宴上见过他。”孙檀冷笑,“他蛇蝎心肠,倒是生了副好相貌,虽然是个阉人,倒是有不少宫女争着和他对食。”
谢骞手指利利索索剥着螃蟹,皱眉沉思了一会儿,问“听说罗云瑾天资聪颖,能过目不忘”
孙檀冷着脸点点头“他确实很有天分,真说起来,他的天分比你还好天纵奇才,偏偏是个阉人。”
谢骞双眼微眯。
这世上能够过目不忘、而他又见过的人只有那么几个,不过那时候对方年纪太小了,眉眼都没长开,他当时是大江南北名噪一时的神童,自负才学,眼高于顶,只随意地瞥了对方一眼,没有留心。
就是名字对不上。
孙檀狠狠地咬开一条蟹腿,牙齿咬得嘎嘣响“其实当时内书堂不止他罗云瑾一个人过目不忘,还有一个十岁的小内侍,聪慧机灵,性子也很好,第一天看的书第二天就能倒背如流,每天辛苦当差还能咬着牙刻苦学习内书堂的内官里只有他和罗云瑾关系亲近,罗云瑾对谁都不假辞色,倒是对他很好。”
谢骞想着罗云瑾的事,闻言一笑,随口问“又一个能过目不忘的既然他像你说的天资聪颖又刻苦勤学,不该寂寂无名才对,他怎么没进文书房”
孙檀朝谢骞使了个眼色,声音压低“那个内侍是东宫近侍,当时东宫自顾不暇,要是被人知道东宫出了这么一个有天分的内官,他还有命活小内侍很聪明,顶替别人的名字上的学,没告诉别人他能过目不忘,一直表现平平,每次考试名次都只是中下,交的功课十次里只有三次得甲等,后来我偶然现他偷偷翻阅翰林院典籍才知道他的本事太子那时被禁幽室,小内侍天天当差,白天上学,夜里背着人口授太子经史文章一直教到太子十三岁那年出阁”
谢骞听到这里,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诧“竟有这样的事这个内侍倒是忠肝赤胆,有勇有谋,有气魄有远见”
怪道从未上过学的太子出阁读书的第一天就以他广博的学识、优雅的谈吐和从容不迫的举止折服了讲读官,原来如此如果没有那个忠心耿耿的小内侍,太子只怕早就被养废了。
谢骞两眼放光“那个内侍呢如今是不是仍在东宫伺候”
如果这个内侍还在,一定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以后太子登基,此人是内书堂出身,必定升任司礼监太监。这内侍深明大义、聪明机智,既能教出太子这么出色的学生,想来应当通读经史,观其对太子的忠心,绝不是钱兴那种阿谀逢迎之流能比的,太子身边有这么一个才德兼备、又和太子有师徒名分的太监,文官做梦都会笑醒
孙檀叹口气“东宫仆从能活到现在的不多太子出阁之后他就没来内书堂上学了,当时我和张守勤相约不把小内侍教太子读书的事情说出去,本以为可以相安无事,谁知道后来竟再也没见过他。我还特意去打听了六年前宫里走水,烧了好几座宫殿,死了不少宫人,他没有跑出来,活活烧死了。”
谢骞眉头紧皱,摇头叹息“可惜”
孙檀面带惋惜之色“是啊,可惜了宦官里也不是人人都像罗云瑾、钱兴那样厚颜无耻,那个小内官如果没死,翰林院也不会把主意打到罗云瑾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