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经过无数文人骚客口诛笔伐,咸亨帝不出意外成为大周有史以来头号庸君,“骄奢淫逸”、“极尽享乐”等形容是她基本标签,街上随便拽个三岁孩童来,都能把咸亨帝罄竹难书的罪状说出几条。
百姓们崇敬一人时,可以把她俸为神,百姓们憎恶一人时,也可以把她碾成泥。
受传闻影响,离开庆城前李清赏也一直以为,食邑在梁的太上梁王是集齐了所有亡国之主特点的无道昏君,直到她来京路上被见闻颠覆认知,直到今日薄暮见到太上梁王本人。
太上是位非常年轻的女子,身着短夹衣,足蹬破布履,修长约六尺,面容清瘦,风尘仆仆难掩五官清晰轮廓,模样落拓却然气质戛玉敲冰,不言不语看着别人时,那副眉眼积威摄人。
亲而不近,疏而不远,温和冷漠并存一身,亲切高傲同属一人,如此气质复杂却不矛盾者,普天之下盖约太上梁王一人耳。
这般的太上梁王与李清赏听过的咸亨帝无一版相同,在与这位同桌而食后,李清赏试图开始理解为何和首辅说只有太上梁王才能护她与昊儿周全。
两个多月前,她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兄长说的大理寺少卿申沉,申沉带她去见大理寺卿王冼,王冼看过她替兄长所呈之物后不敢擅专,再秘带她去见内阁首辅和光。
内阁首辅和光是位不苟言笑,脸上皱纹很深的严厉老头,听罢来龙去脉,他把她和昊儿安排在隐蔽住处,变相暂时软禁起来,李清赏猜测,他应是派了人去庆城查虚实。
被藏起将近一个月后,和光再度来见她,忧虑重重道:“你能平安来到某面前已属苍天庇佑,今能保你和令侄无虞者唯剩某旧主太上,某与诸同僚推去孤令,可借机送你进梁园,某已去信旧主告知此事,李娘子,风雪侵汴梁,请相信吾旧主定能护你安然过难关。”
她不知和光所言“风雪侵汴梁”是为何意,亦不懂究竟有何难关要首辅旧主出马才能护住,她只是受兄长嘱托来汴京送东西,那些人却把她像不可示人之宝般设法藏起。
“会有拨云见日时的,”和首辅最后语重心长给她说:“风雪再厚,也总会拨云见日的。”
在梁地之外的世人口中,咸亨帝是死不足惜的昏庸国君,和光口中太上梁王是定盘压舱的可靠旧主,李清赏亲眼所见梁园主人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她万分疑惑,做过大周国二世女帝的人,究竟是个甚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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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月马不停蹄赶路使人身心俱疲,加上家里褥软被暖,柴睢毫一觉睡到翌日半午,起卧后被告知皇帝柴篌候见。
太上双臂微展站衣屏前,恹恹任婢子侍奉穿衣,声音软糯问:“李清赏那个麻烦精呢?”
“早起去学庠上课了,”掌事官涤尘麻利细致地整饬太上衣装,连腰带与下裙贴合处的细微皱褶亦要尽皆抚平,“舒督总派有可靠之人暗中看护着,您放心。”
殿下回来前已安排好暗卫,殿下自己似乎忘记了。
“我才不操她的心,”柴睢明显不欢迎这位李娘子住梁园,半垂眼眸问:“皇帝来做甚?”
涤尘沉吟道:“马宝楠说,皇帝听闻您归,特意抽时间来问安。”
“稀罕,我母亲且还不知我已回,他倒是怪积极。”太上柴睢这张嘴严重继承其相父,说话犀利,使得性格甚腹黑。
嘴损归嘴损,皇帝驾临该见还是得见。
不过是一别近两载,再见时,仿佛两年前那场翻了脸的争吵,已随时间烟消云散,两人间毫无芥蒂。
“朕问太上,圣躬安?”三门洞开的梁园前院正厅瑞香缭绕,朱色华服戴十二龙黄金翼善冠的青年恭敬揖拜上座之人。
柴睢端坐上座,神色如常俨肃,清澈眼眸半垂,嘴里近乎冷硬地往外蹦字:“孤安,坐。”
“谢太上,”皇帝篌言谢,在心腹太监马宝楠虚扶下入次座,放低姿态亲切道:“今晨始闻您回鸾,晚上朕在蓬壶殿设宴为您接风洗尘,万望太上拨冗前往。”
看着皇帝篌此刻这副恭顺孝敬模样,柴睢脑子里尽是几年前二人大吵时此子的咄咄逼人之相,心中不由厌烦。
当皇帝别的本事修不精通都说得过去,面子上的事总要做得漂亮,柴睢客套:“先谢皇帝好意,远游归来尚未去给母亲问安,孤已告知母亲今日去往北山,恐难当天返回。”
太上梁王拉圣太上出来作挡箭牌,皇帝篌没再坚持。
他说接风宴本就是客套,并非诚心实意,旋即另起话头,怅然道:“和首辅执意送李氏女入园,朕是不同意的。”
提起李清赏,柴睢毫不犹豫撇关系:“孤无意攀扯任何朝臣,皇帝想如何不妨直说。”
太上对此事态度并不和善,冷起脸时威仪迫人,久居高位之积威非常人可承,皇帝篌时至今日还是会有些害怕。
他下意识挺高胸脯,好让自己看起来气魄不输太上:“此事并非朕之意,和光先斩后奏,把人送进梁园后才呈陈条入中,您知的,这个皇帝当得束手束脚,朕即便不同意也毫无办法可言。”
柴睢盯着门洞下飘飞进来的细细雪花,不冷不热道:“外头已起不少闲言碎语,然则孤与朝中势力无有任何瓜葛,皇帝还是把她带走罢。”
放在梁园,徒生是非。
观柴睢如此态度,皇帝篌反而放下心来,劝慰:“朕自然愿为您排忧解难,可李氏女倒底是烈属,由内阁做主送来梁园,朕也违拗不得他们。”
内阁那帮人是太上和圣太上两朝在位间一手栽培,他们定下主意时甚至能让皇帝退位,柴篌自认为,自己这个后来之君能奈其何。
见柴睢一言不发,过完嘴瘾的皇帝篌心中又不免有些打鼓,遂道:“不妨将李氏女作为朋友看待,广交友也是人生一大乐趣。”
柴篌打心底里怕柴睢,他知道这与他无依无靠孤身一人来汴京当皇帝有关,但他更觉得,怕柴睢是因为七八岁上头次入宫时的那件事。
“孤敢乎?”柴睢反问,嘴边笑意轻勾,极尽讥讽,“未敢忘元年之谏。”
咸亨历结束,新帝当年改元,象舞元年九九重阳,刚禅位的柴睢去探望致仕恩养的赵大爷和谢太傅,不料惹得都察院御史联合六部朝臣疯狂上书弹劾,罪名是“纠结旧部,意图复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