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睢看过来两眼,道:“年初一不允出嫁女回娘家,你不是知道汴京有此风俗。”
咸亨朝时试图从蒙学之根本上入手,教谕纠正些对女子的不公风俗,朝臣公卿在大殿上舌战数月之久才最终确定移风易俗去芜存菁之基调,然教材编写好才下发使用三年不到,新历元年便将之尽数删除,彼时内阁正倾力于平暴·民·动·乱。
父系世对父权之维护从来迫不及待,生恐女子受开明教化后有丝毫觉醒之势,于是对女性极尽矮化,极尽贬低,以保持女性继续作为父系世中的附属品。
“好多风俗简直不可理喻,甚至可谓之糟粕。”新前生气之处正是在此,可是气归气,她又很是清楚自己处境,“不过我说今个不回大内的确是气话,我心里有分寸,不敢当真惹恼皇帝二哥,他是娘家人,我不能当真同他反目成仇,可是女兄,我不想见到他们夫妇也是真,我讨厌刘俪吾,也讨厌二哥哥。”
相比于新前十几岁开始每年都被接到东宫小住,来和大望东宫柴睢做伴,新前真正和柴篌在宋王府相处时间更久,兄妹俩彼此更熟悉。
新前打心底里不喜欢二嫂刘俪吾,尤其自柴篌嫡子夭折后,柴篌在刘俪吾撺掇下与宋王夫妇生龃龉,新前从单纯不喜欢刘俪吾变成不喜欢柴篌夫妇两个,她讨厌二哥的不分青红皂白。
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新前不敢在背后妄议皇帝皇后,头疼地按按眉心:“女兄可否有何方法,能助我拒绝入大内,又不叫皇帝二哥记仇?二哥小心眼,但凡别人没顺着他的意思来,他就认为那是人家看不起他。”
柴睢哪肯总是帮忙,这回打算袖手旁观让新前自己处理,道:“还是与何泰钊一起带孩子入宫拜年罢,起码礼数上过得去,见到刘皇后时该道歉就道歉,该说好话就说好话,把刘皇后哄开心,皇帝便不会为难你,如若不然,等着皇帝做主叫你夫妻两个一别两宽,各自白头。”
“你吓唬我,定是在吓唬我,”闻得此言,新前心虚起来,“昨日平明时,我确实在宫门外一怒之下说了刘皇后几句难听话,可我所言皆是事实,她便是要给我穿小鞋,皇帝二哥难道当真是半点青红皂白不分么?”
这几句话说出口,不用柴睢反驳,新前自己都是不信的,皇帝二哥甚么德行她清楚,量小性骄且自负,被刘俪吾花言巧语哄骗着,是非不分黑白颠倒,他们夫妻两个在宋王府时便只顾自己利益,不管父母和大局。
帝睢禅位,柴氏别无其他更合适的良才,朝臣最终选了柴篌继承九鼎,起开始,皇权有内阁牵制,朝廷里情况还好,如今才过去多久,刘氏皇亲已嚣张到敢把走私掀到朝廷脸上,据说皇帝二哥还准备袒护之,这是怎一个昏庸愚昧了得。
屋里别无声音,新前尴尬地扣着手炉连觑太上好几眼,思量片刻道:“何泰钊说,皇帝二哥在和你斗法,要我别过多来麻烦你,女兄,我只是怕,怕自己到最后无家可归。”
或许,柴睢可以理解新前这种想法,遂告诉她:“世道偏袒男子毋庸置疑,女子千百年来被视为附属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生如漂萍,实在不好过,好在你生来姓柴,爵长公主,禄二千石,无论之后你将做何选择,手里有钱财土地、身边有亲信死忠,遇事不慌,便无需惧怕任何风雨。”
新前似懂非懂点着头,她终究是宋王府嫡女,即便这些年来一颗痴心扑在何泰钊身上,好在没彻底傻到使食邑土地之权柄旁落他人手,她只是没有独自面对过人生风雨,害怕得慌,总是下意识选择逃避。
便在此时,梁园内宅掌事官涤尘不紧不慢进来,在柴睢耳边低语几句,柴睢给新前留下几句话,起身去忙事情,柴睢说:“所有台面上的问题,其解决途径归根到底无非理德和律法,道理德性无亏,律法宗规无犯,你怕个甚。”
该长戚戚的,是不占理徳有违律法还光想占尽便宜得尽好处的贪婪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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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
柴睢在中庭书房忙完手头事,后知后觉有些饿,喊涤尘弄些吃食来裹腹。
涤尘送来些糕点茶水,顺嘴禀告道:“两刻前何驸马来咱梁园,新前长公主同他一道进大内去了。”
“可派护从?”柴睢捏起块新出锅的八珍糕,咬下半块。
涤尘道:“利昂去东厢院亲自点的人马。”
东厢院位于前庭,虽带“厢”字而与厢房毫无关系,严格来讲它属于前庭东侧配院,上御卫日常只三五百人守卫梁园内,正是住在那处院子,舒照日常当差亦在。
柴睢思忖着点头,咀嚼几下慢慢道:“利昂脑子活,会来事,倒是适合跟新前出去给她撑腰杆,大内对于我拒赴中,态度照旧?”
“是。”涤尘点头,“照旧便是不气不恼,态度恭顺礼节周到。”
象舞元年至今,每每柴睢拒绝皇帝邀请,禁中便拿出如此态度来,则每每都会有御史言官上书谏太上倨傲无礼,以此在朝臣和京人面前为皇帝刷波好感,用太上的心胸狭隘和倨傲无礼,来衬托一番皇帝仁孝敬之贤德以及心胸宽之品格。
三板斧并非回回管用,待时日稍久,邀请与拒绝次数渐多起来后,他人对太上的拒绝逐渐习以为常,即便御史言官拿着太上拒绝赴宴藐视天威的证据站到大明街上嚷嚷,过路人态度无非评价一句:“又拒绝啊,正常。”
几年来柴篌明里暗里搞过太多小动作,至今却是无一真正影响过柴睢,可见遇事稳得住何其重要。
涤尘道:“据大内消息,第二批走私船被公府查获的消息已递进去,皇帝打算加封宋王之事约莫得再往后压。”
柴睢抿着嘴哼哼笑出声,笑罢遮住嘴吩咐道:“刘毕沅敢火中取栗,咱还真就得陪他好好玩玩,叫外面梢子们继续盯紧李泓瑞,他算个突破口。”
此人手里应该还有刘毕阮甚么证据,不然不足以让刘毕阮多看他半眼。年节对于李泓瑞而言,是不可多得之结交京官机会,他那种人绝不会浪费。
朝廷严格禁止走私,刘毕沅贪婪成性丝毫不知收敛,殊不知这世上事凡是禁止,往往便是有好处但不想分给他人得。
“既得利益集团”是柴睢亦不愿轻易招惹,亦或维护之,以至于部分世家至今表示忠于太上,皇帝柴篌若听信枕边风一味袒护刘毕沅走私,则恐难以服众。
届时,天子之威将何在?
以上不过是些再平常不过的交锋手段,朝臣谋士常用,非门外人以为多么波云诡谲高明晦涩,柴睢忽念起,这些事倘教李清赏知去,她会有如何说法和评价?
李清赏那女子,可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