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那么点小事,小事,您先忙,不着急。”李昊双手搂在身前,搓着脚步过来蹲到柴睢旁边。
求人不急于一时,他蹲着看了会儿修盒子,又殷勤递几回工具,见他姑父手里活计不需要注意力十分集中了,他不紧不慢道:“我摸底测试成绩今日出来了。”
“结果还没给你姑姑说?”柴睢打开个掌心大小的密封盒,淡淡药香味飘散出来,药香中有隐约漆味。
李昊见姑父伸手拿桌上笔,立马起身倒点清水端来,继续蹲着道:“刚开课就考试,连谢夫子都说这不合理,所以我考试时发挥有些失常,”说着声音低下去,“只考了丁中。”
丁中?柴睢趁拿笔蘸水时用平静神色诧异地看了眼身旁小孩:“倒数第一?”
“倒数第二。”李昊埋着头伸出两根手指,说完缩起脖子。
这般成绩显然吓到了打小门门功课甲中及以上的柴睢,顿了顿,她道:“也还行,还有个垫底。”
李昊不忍心揭穿自己真面目,又不想骗姑父,缩着脖子坦白道:“倒数第一那个因为生病没考试。”
柴睢:“……”
柴睢给盒子上漆的手忍住没抖,竟也能做到快速接受事实:“确然,你家祖坟不能总是冒青烟。”
立马轮到李昊倍感无语,甚至有瞬间他觉得,姑姑劈头盖脸的批评,远不如姑父轻描淡写的肯定伤害来得大。
李昊想,姑姑近来说话愈发噎人,定是跟姑父所学。
两相沉默片刻,李昊哗哗啦啦从怀里拽出份考试答卷,哆哆嗦嗦打开,硬着头皮道:“夫子要把试卷拿回家给大人过目签字,我怕姑姑看罢卷子生气,她生辰快到,我不想让她生气,您正好手里有笔,若得空,帮我签个字?”
描漆中的柴睢余光瞟一眼那皱巴巴答卷上“大周江山片片红”的盛景,感觉胸口突然被团浊气顶了下,愣是没敢再看第二眼。
她只能继续全神贯注给盒子修漆,道:“先放边上,我弄完这个再看你卷子。”
“好哒!谢谢殿下!”
知姑父说话较为委婉,如此回答相当于答应签字,李昊兴高采烈蹦起来,卷子一折放到不碍事的桌边,他蹦哒去屋子里边继续雕他的小木头。
小孩的爱好不定性,昨日喜欢捏陶,今日又喜欢木雕,他解决罢一桩心头大事,轻快愉悦中雕刻木头愈发得心应手,不知过去多久,他忽听见他姑父淡淡问了句:“你姑姑哪日生辰?”
问得轻而漫不经心,李昊骤然抬头,看见姑父已放下手里漆刷正在看他的卷子,姑父侧脸平静,平静到李昊以为方才是自己产生了幻听。
看答卷越看越想拧眉头,柴睢转移自己情绪地转头看过来,再道:“不是说你姑姑快要生辰么,是哪一日?”
“二月二,”李昊愣怔中脱口而出,小嘴叭叭道:“姑姑生辰是二月二龙抬头那日,”还强调道:“今年二月二是姑姑二十三岁生辰。”
“如此,”柴睢用极大耐心,才勉强把边角上画有只战斗小狗的答卷继续看下去,漫不经心问:“你们庆城老家那边,过二十三岁生辰是有何说法?”
李昊道:“外祖父外祖母给我小姨母过二十三岁生辰,家里设宴请亲朋,蒸好高好高的花糕,上头有好多好多娃娃人,舅母说二十三一道关,过罢二十三以后就不一样了,我记得那天家里去了好多好多小孩子,小姨母吃完花糕后抱着外祖母哭了,小姨夫特别高兴,喝了很多很多酒。”
柴睢放下卷子,思量片刻问:“你小姨母十三为人妇?二十三岁那年,没有儿子?”
李昊摇头:“小姨母那时尚无子女,至于她何时成的亲,只听说小姨母是和我娘同日嫁人。”
那就是了。
柴睢手肘搭桌沿,偏头看李昊,道:“二十三于女子而言并非是甚么一道关,你外祖母家里为你小姨母设宴,其实是送别。”
闻此言,李昊拿刻刀的手颤了颤,他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默了默道:“那之后,我确实没再见过小姨母。”
而且舅舅和外祖父还大吵过一架,他和表兄去偷听,听见舅舅觉得给姨夫家钱太多。
“你小姨母应该已经死了,”柴睢直白道:“你们庆城有个旧习俗叫‘打喜’,道是妇人久不生子,夫家便邀左邻右舍街坊同村,出其不意冲出来殴打妇人,打得越重越好,直待打够时间,妇人丈夫才会高高兴兴出来给打人者分发大枣花生之类果子吃,你小姨大约已在那时候被打死了。”
打喜恶习大望朝时已废除,因被打妇人九成丧命一成瘫痪,而后由七出无子被休弃,无论妇人最后是死是伤,娘家人都要因为自己女儿不能生而赔偿地出钱给姑爷娶新妇,以完成自己女儿没能完成的传宗接代任务。
实乃恶习!却是屡禁不止!
李昊听罢柴睢言,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想起了已快被他遗忘的小姨母的面容。
小姨母圆圆脸,圆圆眼,每次回娘家都会给所有小孩买礼物,还会单独抱着他,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问着问着会流眼泪,大家都说小姨母和他母亲长得很像很像。
“抱歉,殿下,”李昊没了方才的傻乐呵,道:“我误以为二十三岁是姑娘家的重要年纪。”
柴睢拿来笔蘸墨在试卷上花押,道:“打算送你姑姑甚么生辰礼?”
小孩抽抽鼻子,抬起头时便又恢复了那副瞎开心傻乐呵样子,乐观德行跟他姑姑简直如出一辙:“这是秘密,不能告诉您。”
柴睢花押罢,两指夹起答卷一晃:“送这个?”
李昊:“……”
大人好歹毒的心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