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是责难小花儿,但眉梢眼角却已经带了笑意,走到床前,抬手捋捋儿子的额发,眼神温暖疼爱,阿鸾在一旁看着,心上似被人狠抽了一鞭,又痛又麻,痛麻的感觉仿佛水波一般漾向四肢百骸,脑子里恍惚地想:——自从娘亲死后,如此疼宠的目光,自己就不曾再享有过,所有的人对她不是敬慕就是敬畏,父亲看着她最柔和的目光也是期盼而不是宠爱。阿鸾冷眼看着那父子俩,心里竟有些嫉妒面貌丑怪的小花儿。
“……咳咳……”花袭人再次清清嗓子,他看看阿鸾,眼睛一转,勾起唇角,“我家小花儿长得虽丑,心地却是极好的,从不介意费劲吧啦地养活我这个废物……呵呵呵……真是家有一宝呀……”
男子嗬嗬嗬笑着转身出屋,身形飘然,阿鸾看得愣住,再回头望望收拾着药匣子的小花儿,更加疑惑,——这对父子一个极美一个极丑,但其神态却都无比洒脱飘逸,他们虽救了自己一命,但却实在行迹可疑,自己是否应该尽快脱身逃走呢?
“我爹原本是个山村郎中,也曾开过私塾,后因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他……他受了一些打击……就……就变得行为怪诞……避居于此……”
小花儿迟疑地解释着,面对阿鸾清澈的眼眸,他忽然觉得难以开口,这些早已烂熟的说辞一下子变得无比苍俗。可他的犹豫听在阿鸾耳中却另有含义,——原来是这么一个因由,怪不得他说得吞吞吐吐,想必是心里难受,他的姐姐和娘亲似乎都已不在人世了,恐怕这就是变故之一吧。阿鸾叹息,也略略放下了疑心。
“这里是坤忘山东麓的一处无名山谷,我们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红河谷’,”小花儿的眼中墨色一沉,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他顿了顿,“——如今夏江里碧血沉冤,这红河谷倒不是虚名了。”
阿鸾心中一凛,——莫非——莫非他猜出了什么,一个村童怎能有如此见识?刚刚放下的疑心又悬了起来,他活了十三年,猜忌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一种能力。
“……啾啾……啾啾……”
窗外清风习习,隐隐传来花铃铛儿兴奋的鸣叫声,小花儿仔细聆听着,眼睛倏然一亮,他奔至床前,探头看了一眼窗外,那浓碧的翠色俏皮地映进他的眼瞳,似有若无的一缕清香又飘进阿鸾的鼻端,——咦?阿鸾皱皱眉,难道这清透的寒香竟是来自小花儿身上吗?可为什么刚才换药时没有闻到呢?——而且,阿鸾又悄悄打量了一下小花儿,如此面黄貌丑的村童,又家徒四壁,如何用得起如此奇异的熏香?
阿鸾也转头看向竹窗,只见窗外,苍蓝的长天上,云来去,如数只雪,漠漠岚山外,是故乡。——阿浩,父王,君翔,你们可安好?
“你好好休息吧,我去做事了,”小花儿撮唇嘀铃铃地和大鸟儿唱和,转身欲走,想了想,又折到竹架旁拿起两本书,“这都是风物志一类的杂书,可能你也不爱看,就只当是解闷儿吧。”
小花儿将书放在阿鸾的枕侧,转身轻快地跑了出去。窗外旋即响起铃铛儿的欢叫,花袭人的朗笑,和小花儿的惊叫:“——阿暖,阿暖回来了!还带了个宝宝!”
阿鸾困坐草屋,听着窗外煊煊嚷嚷的热闹,不禁好奇地蹙起了眉头,阿暖——又是何人?
翌日清晨,天光将明未明,薄雾渺渺腾腾地游荡在嵯峨黛碧的群山之间,满山树木蓊郁荫翳,苍青的远天上淡云点点,隔窗遥望倒像是写意到极处的一副泼墨山水。
“……咩咩……咩……咩咩……”
“……暖暖……我们有一位小病人……阿暖……她需要喝奶补充体力……暖暖……”极耐心商量的语调。
“……咩……咩咩……咩……”
大羊躲躲闪闪,转动着脖颈,响起一片叮叮噹噹的铃声——
“……阿暖……只要一点奶……快过来……暖暖……我可不客气了……”笑语里含着求恳和威胁。
叮铃铃铃铃——,
“咩咩……咩咩咩……”,
“……啾啾啾……啾啾……”
铜铃声,羊叫声,鸟笑声,热热闹闹的像首山谣,随风潜入竹窗,风里还夹着丝清凉的雾气,纯净似水晶又藏着一丝丝甜,阿鸾不觉深吸口气,旋即便倚在窗口继续观望,竟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地睁圆了眼睛,这是她做梦都不曾见过的美景。
后窗外,绿草蓉蓉,野花蔓蔓,一只大岩羊正被小花儿揽在怀里,它浑身金黄的毛发在晨光中闪烁着温暖的光泽,——它——就是‘暖暖’!真是名副其实,阿鸾的唇角轻轻扬起。
——葱翠的山谷中,并未见那条‘红河’,天上闲走的云倒是金彤的颜色,穿坪而过的晨风里飘起草木的清香,阿鸾在这里住了不过三天时间,却已恍如隔世,——那高大的宫苑,森严的壁垒,如影随形的仆从侍卫,所有这些她原本习以为常的生活正渐渐褪色,淡淡地化作梦里的一个影子,无从寻觅。
“……啊哟……阿暖……你竟敢暗算……”
铜铃叮铃铃一阵乱响,正和岩羊密语私言的小花儿已经被它顶得跌坐在地上,因为出其不意,小花儿一点都没有防备,猛地被阿暖掀翻,四脚朝天,那模样可真够狼狈。
“——哈哈哈——”
不知何时花儿他爹蹿出了草庐,叉腰顿足地笑得花枝乱颤,阿暖见状,更是有持无恐,前腿一曲,屁股一撅,竟坐在了地上,“——哈哈哈——”
“——咯咯咯——”
花袭人和花铃铛儿笑得无比欢畅,连隐在竹窗后的阿鸾都不禁笑出了声,笑后又觉失礼,她勉强抿住水色的唇,眉梢儿眼角儿却早染上了点点笑痕。
“花老大,停!你可不能再这么笑了——,”小花儿的表情故作严肃,他一挺身跳起来,连头发上都沾满了草叶花瓣,“——你听听铃铛儿,真是有样学样,笑得简直奸诈!”
“——咯咯咯——”大铃铛儿从花袭人的肩膀上飞身而起,示威似的,继续狂笑,却不料小花儿右手轻晃,一朵雏菊飘飘然地飞向铃铛儿,一下子贴上它的鸟喙,铃铛儿再次被封了嘴。
窗内观望的阿鸾蓦地一怔,——这一手摘叶飞花的功夫当真了得,那雏菊的去势看似轻缓飘摇,铃铛儿却还是躲闪不及,这可比许君翔使得更俊俏,君翔已经年过弱冠,可这小花儿,除了个子高挑,看着似乎比自己还要年幼。
“……咳咳……”花袭人轻咳两声,扬袖一摆,已高高飞至半空的铃铛儿身子略抖,那朵雏菊飘然而落,正掉在花袭人的掌心里。
阿鸾的杏子明眸瞪得更大,——隔空取物本不出奇,可是——,她仰起头,目测着大鸟儿飞翔的高度,——这样高远的距离,取的又是如此娇弱之物,再看看花袭人掌心里的那朵雏菊,竟花叶玲珑,完好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