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若茵缓缓合上下颌,伸手接过他夹在两指间的纸条,像是修复好了的机器人:“谢谢。”
“不用谢。”祝时越的手重新收回兜里,勉强挤出温柔的笑,“你吃饭了吗?”
程若茵收起纸条,一手顺势插在校服裤兜,另一只手抱紧衣服,点点头。
夕阳底下的沉默格外尴尬,抬头能看到祝时越的脸,低头能看到他伸到脚下的影子,他站在原地,没有再开口的意思,程若茵只好礼貌回了问候:“你吃了吗?”
“没吃。”
祝时越的声音好似咳嗽久了的病人,透着不自然的沙哑。程若茵动手揪裤子兜里的线头,心里像是被冰锥砸了一块:“哦。”
十月初的天,白天还在过夏,夜间便一脚入秋,秋风先知凉意,程若茵暴露在外的手指尖渐渐转凉,她扣扣裤缝,还是低着头:“我先回去了。”
“等一等,我给你带了点厚衣服。”祝时越拉开一旁候着的黑色车门,捞出两个行李箱,推到程若茵面前,“都是我妈准备的,大概就是些过冬的衣服和厚一点的被褥。后面两个月集训强度拉大,我要住到老师家里去,过来不方便。”
话尾掉在风里,祝时越静静望着她,伸到头顶的手停了好久,还是慢慢收回兜,他贪婪地将程若茵的模样一寸一寸扫进心底:“我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汽车吐出一口尾气,扬长消失在街角,程若茵握住行李箱,拉杆上还余留最后的温暖,手指像被烫到似得捏住旁边冰冷的地方,只消片刻,又悄悄回到温暖的中央。她踩着她自己的影子,一手拉住一边,像是还有人握着她的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程若茵一头砸进题海,国庆节的小插曲燕过无痕,程若茵将它归为程父想出的要钱新法子,编故事骗她的奖学金。程父给的纸条被随意扔在桌上,没打开过,却在桌子角落扎根长住。期中考试即将来临,程若茵正在给别的寝室的同学讲题,桌子上的电话嗡嗡振动,她也没看来电显示,顺手接起:“喂?”
“若茵,若茵!”电话一接通,嘈杂的背景和小孩的哭闹听得她眉头一皱,拉开手机,电话号码没有备注,但这串数字她却烂熟于心,是程父的号码。
“若茵,你明天来吗?”程父似乎离哭闹的小孩远了一点,背景音干净不少。程若茵丢下一句“不来”,手指移到挂断键。
“你推小孩干嘛?这是你儿子!”尖细的妇人声插进听筒,“她爱来不来,还要求她来?贱不贱啊?她奶奶死了也跟她没关系。”
“你说什么呢?别胡说。”程父呵斥一声,捂着话筒走开,“若茵,你阿姨脾气冲,你别往心里去。”
程若茵捏紧话筒:“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不是说奶奶就是个小手术吗?”
程父不说话,背景音死一般的安静,静到程若茵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良久,话筒对面传来一声揪心的叹息,程父缓缓开口:“是心脏搭桥手术。”
“老人家年纪大了,心脏不好,说是血管堵了两根,要做搭桥撑开来,医生说手术问题不大,但年纪大又有基础病,安全不能保证。”
“若茵,爸爸和奶奶亏欠你很多,没资格要求你什么,但希望你能来看看奶奶,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
“啪。”
程若茵挂断电话,把手机静音丢在桌子上。她盯着那块发烫的砖,胸膛的起伏久久不曾停歇。
怎么会呢?
她印象里的奶奶,是个尖酸刻薄的小老太太,能在菜摊面前为了一毛钱跟人吵半天,见到她更是没几天好脸色,一骂起人永远中气十足。
怎么就轮到最后一面了?
程若茵笔尖一顿,竟然在英语听力时走神,略过好几句句子,她凝神静气,仅仅坚持了两句话,等到她回过神来,短文已经结束,开始播送问题。
平日里得心应手的单词此刻竟变得晦涩难懂,她不知所云地答完卷子,瘫坐在位子上走神。
“若茵,你怎么还没走啊?”方诺路过第一考场,拍拍程若茵的桌子,“你不是要去医院看你奶奶吗?”
程若茵抬起黑沉沉的眼睛,喃喃重复:“奶奶?”
“是啊?”方诺歪头,“你奶奶不是要做手术吗?”
两人大眼瞪小眼,方诺一头雾水,正要追问,却见程若茵突然从位子上跳起来,冲出教室。
方诺转头,却来得及捕捉到程若茵的背影:“哎!若茵!你今晚还回来吗?”
问话在空荡的走廊里碰撞,程若茵消失在楼梯口的拐角。
她气喘吁吁跑到校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从校服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纸条,递给师傅:“去这里,要快。”
师傅看看后视镜里满头大汗的程若茵,油门一蹬,载着她汇进车流。
晚高峰不懂程若茵的心,司机师傅深一脚浅一脚的油门晃得她想吐。等见到医院大门,程若茵捏着早就点好的钱塞进司机手中,推开车门奔进充满消毒水味的医院大楼,直直拐去住院部。背上的书包一颠一颠,程若茵冲上楼梯,一口气奔到四楼,眼神扫过一排排标签,推开最里间的那扇病房门。
病房里亮起惨淡的灯,仪器的滴答和病人的呻吟交织成人间的苦难曲。程若茵一眼就见到中间一张空空的床,她走到床尾,蹲下去看挂在床上的病历。
是她奶奶的床位。
她拍拍隔壁床正在喂饭的家属:“您好,请问您知道这床的病人或者家属去哪了吗?”
大妈瞥了她一眼,勺子搅碎碗里的饭菜:“应该还在手术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