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风心中无声喟叹,他口气转缓,但态度坚定不渝:“紫璇姑娘,我知道在你们苗人眼中,朝廷官员都是见钱眼开,贪得无厌之辈。顾某在福建为官三年,也的确见识了不少。我无意为他们申辩,但只想告诉你,天下之大,总有不肯同流合污的人。并不是每一个当官的都拿贿银的。”
顾长风最后又道:“你无需如此,老实讲,我更欣赏那时候的你。”
当听到这句话时,紫璇神色先是略略一滞,追念、感慨、抑郁自凄迷美目中纷沓而现。五指下意识的自木雕彩凤处轻轻扫过,她喃喃自语道:“时移世易,一种环境成就一种人,格局变了,我自然也要变。但你却没变,这很好,很好。”
“你愿意帮我么?”她收敛情绪,把话题重新导回正轨。
虽然料到对方会这么说,顾长风只是平静的摇摇头,并没有立刻给出回复。反而温和的问道:“紫璇姑娘既能改邪归正,自是美事。但顾某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
紫璇道:“大人请讲。”
顾长风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姑娘你既然要归顺朝廷,为何不找福建本地官员接洽?你手里有银子,何愁他们不帮忙。顾某论官位不过一介水师千户,何以值得你万里相求?”
顾长风已经迅从方才感触中抽离出来,话语间思路清晰,条理分明。他虽然耿直率真,但绝非愚人蠢伯。数月前还和朝廷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紫璇如今平白无故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说要投降,还携带重礼,这个转折实在太突兀。
他必须问清楚,这不仅是对自己负责,更是对朝廷负责。
待顾长风说完,紫璇神色平静的答道:“顾大人有一问,我亦有一答。先顾大人是福建水师千户,我们这些在海上讨生活的人自然要找你。”
紫璇略顿了一下,双眸直望顾长风,神情肃然道:“你是整个福建八府中唯一不收贿银的大人!其他那些老爷,”提及此处,她眉间毫不掩饰鄙夷憎恶:“哼,为了银子他们连军火都敢私下卖掉。自然也可以为了赏赐去杀良冒功。朝廷一向视苗人为贱民。假意招安而后卸磨杀驴的事我们听得、见得太多。届时那些老爷左手拿了我们的买命钱,右手再把我们送上黄泉路去换朝廷那份赏银。紫璇送命不要紧,三年前在黑木崖我就该死,如今多活的都是赚来的!但那些部下推举我做领,那即是把命交给我。我不能让他们最后落个没下场。”
“你救过我的命,我只信你!”最后这句紫璇双目凝定,字字深如斧凿石刻,令顾长风心弦颤动。
顾长风注意到紫璇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始终和自己四目相对,眼神没有丝毫游移闪烁,目中一片诚挚坦然。言辞也句句是出自真心,自肺腑。尤其让他感动的,是紫璇作为一个团体的领袖,在享受拥戴同时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始终把团体的安全和利益置于第一。
顾长风从军多年,是真正知兵的人,懂得为将者的不易。那些鱼肉下属,只把士卒当做工具随意牺牲的将官根本不配为将。一个好的将领,不但要操心行军布阵,攻战征杀。更要关心爱护士卒,走下去了解他们的疾苦、需求,真正把他们当做亲人,才会获得士卒的真心效忠。
古时隋朝名将张须陀,善于带兵,和军队同甘共苦,深得士兵爱戴。他战死后,所部官兵尽夜号哭,数日不止。这便是将领和士兵的生死情谊。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便是这个道理。
那日在船上相处虽短短几个时辰,但在顾长风眼中,日月神教战舰上秩序井然,令行禁止,足见紫璇在教徒中的能力威望。对战伊达政宗时,她毅然下令教徒后撤,自己独身迎战劲敌,何尝不是体恤爱护部下的表现。
紫璇以一介女流,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却要带着几百手下挣扎求存,各种压力艰辛可想而知。而她在求赦时也不忘了手下兄弟,这份责任和担当让顾长风同情之余更为之动容,帮她卸下包袱,走向正途,理应责无旁贷。
顾长风心头一热,几乎就要脱口应承下来,但转瞬想到如今的情况,原本火热的一颗心忽的又冷了下来,顿起无能为力之感。且不说当前远在扶桑,护卫安平侯完成和谈才是第一要务。单是东方不败那日日作,催魂索命的十四道封穴能让自己有命活着回去帮她疏通转圜麽?
但她为了求自己相助不惜千里跋涉来到扶桑,自己又怎忍心拒绝她的如深期许。
顾长风在天人交战,左右为难中沉默了。他不敢和紫璇对视,他怕伤害那眸中的希望。
见顾长风面露难色,沉吟不语。紫璇幽微的叹息着,眼中闪过一丝悲伤,她眉目低垂道:“顾大人是不是觉得小女子很可笑?”
“可笑?”顾长风有些不明就里。
紫璇倏然秀眉一立,面罩寒霜,单手叉腰,另一只手点指顾长风道:“你这妖女,若当日听本官良言相劝,何至于今日不远万里前来跪地乞降。实乃咎由自取!”
说罢紫璇双手一摊,摇头叹息:“可悲,可叹哪!”
说这番话的时候,紫璇故意压低了嗓子,模仿着顾长风语调,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语气中又不经意间混杂着朝廷官员固有的颐指气使,学的是活灵活现,令人捧腹。
但顾长风没笑,相反他很难受。
他觉得她这是在自轻自贱。
他觉得是自己的错。
顾长风长身而起,扬声道:“姑娘你误会了,顾某只是担心此刻远在异国无暇分身,绝非有意推诿搪塞。”
紫璇哧哧轻笑,眉头舒展中郁郁之色散去,神情忽又如沐春风:“这么说顾大人是答应了?”
顾长风只好硬着头皮笑道:“我可以帮你向朝廷作保。但必须要等和谈完成,返回福建才行。在此期间你要回去约束手下不能再作乱,封存武器和船只等朝廷官员接收。”
“一言为定。”紫璇飞快的接道:“我来之前就已经命令他们暂且偃旗息鼓。我会留在此处等顾大人完成公务后一起回返福建。”
“你要在这里?”顾长风愕然,他本想把她打回去,没想到对方竟然要留下来。
“我要留下盯着你啊!”紫璇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她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轻轻晃动:“既然顾大人给我做了保,哪有不好好看护保人的道理。万一再有前两日的不测,我岂不是血本无归。我会些粗浅武功,多少也能帮点忙。”
举手间连斩四名西洋忍者,一人一剑杀掉上百西班牙士兵,这叫粗浅武功?若不是亲眼所见,顾长风实在无法相信眼前娇柔明媚的少女和那晚屠戮全场的血色风暴是同一个人。
“我听说顾大人你负责使团扈护,这点事还能做主的吧?”紫璇试探着的问道,神情谨小慎微的如偷吃胡萝卜的兔子。
顾长风浓眉紧拧,手指下意识轻敲桌面,思绪摇摆不定。以国法论,在正式招安前紫璇都是日月神教的人,是官府严拿的海上盗匪,自己是世沐皇恩的军人,怎能容她留下。但她既有心改邪归正,又帮自己消灭西班牙人在前,亦是有功于朝廷,若拒之门外,岂不是寒了这颗报国之心。
再者,武当道士、关外萨满,如今的使团早就是三教九流不伦不类,多一个她也无所谓吧。
“不行么?”紫璇原本亮起希冀的眸光旋又黯淡下去,口中出轻叹。她今夜似乎很脆弱,很容易叹息。
顾长风从不惧强横凶暴,他可以在日月神教气焰滔天之时直撄其锋,也可以为了一座孤坟和西班牙人以死相拼。但惟独受不了别人在他面前示软,尤其是女子。他心中一直认为女子天生柔弱,遇到危险困阻,男子多出力分担理所当然。他心中热血上涌,右手紧握成拳,在桌面上用力一捶,当即脱口应承下来:“事急从权,你可以留下,但只能在我身边。”
“在、你、身、边?”紫璇脸色有些异样,她缓缓重复这几个字,暧昧的眼神越过顾长风,投向他后面由于仓促起床而还未收拾整齐的被褥。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这“在你身边”里面包含的内容可就引人遐想,诱人春思了。
紫璇右手捋了捋散落耳畔的丝,衣袖轻垂至肘部,露出半截雪白藕臂。她目光幽幽:“顾大人的意思,倒是和紫璇不谋而合。”
“哎,不是。”顾长风急得连连摆手:“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紫璇秀眉微挑,故作诧异的道:“哦?误会?我还没说我的意思,顾大人又怎知我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呢?”
“那姑娘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在附近住下,随传随到,绝不乱走乱动。顾大人不是这个意思么?”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顾长风长长舒了口气,他额头冒汗,鼻尖聚汗,腰杆挺得笔直,整个人紧绷如绞紧的弓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