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神稍定之后,他便察觉到了更多蹊跷之处。山顶此地与他印象中略有差异,多了几棵垂垂老矣的古木,周边散布着他不曾见过的一簇一簇五颜六色的野花和方方正正的药圃。
树精婆婆瞧着也比近些年来精神一些,他们下山前,老人家大限将至,已经难以幻化出饱满的形体。而幻境中的婆婆神采矍铄,正耐心地对面前的小东西说着什么。
是的,白隐玉意识到,树精婆婆循循善诱的对象非是他,而是在她脚边来回打转的一只紫色小狐狸。
小狐狸异常活跃,蹦来跳去,转瞬之间,茂盛的野花就被糟蹋了一大片。婆婆无奈地叹息,刚替小狐狸摘下脑袋上的杂草又滚了一身的泥泞,还把一大片落叶扑腾到婆婆身上。树精婆婆似乎拿她没什么办法,只能惯着。
白隐玉被这一幅闹腾又温馨的画面感染,胸腔不由自主地满溢着愉悦而恣意的情绪。他突然间醒悟,这幻境的主人大概就是这只罕见的紫色皮毛的狐狸,他感同身受的便是其当下的心绪。
他还来不及细琢磨,画面一转,小狐狸幻化人形,是一个妙龄少女,妩媚而活泼,张扬且洒脱。她天赋极高,修为突飞猛进,短短一千多年,距离大妖境界一步之遥。而随着法术的精进,烂漫少女蜕变为成熟的姑娘,豪迈飒爽,英姿勃勃。
大抵天才都有些随性自负,她于修炼一事并不勤勉,亦不急于跨境。整日里招猫逗狗坐不住,三不五时下山,不是寻附近山头的妖精鬼怪打架,便是追到名声在外的大妖领地挑衅。总之,是个闲不住又争强好斗的。虽称不上打遍天下无敌手,但方圆百里提到“紫云”的名号,至少要抖上几抖。
“紫云?”她竟然就是树精婆婆念念不忘,清羽姐姐时时牵挂的紫云前辈。
于是,下一个千年,她翻山跨海,越走越远,倒也记得时常回家。即便每每归来,都会被树精婆婆唠叨与数落。
心底存牵挂,胸中有沟壑,踏遍四海八荒,飞檐逐鹿放歌纵酒,妖生好不潇洒快活。白隐玉震惊又艳羡,通感到肺腑中意气风的悸动。
六界纷乱,你争我夺,从未动摇紫云快意世外的心境。
直到一次,她与半只脚迈入飞升的元龟决战北海之巅。一时打得兴起,收势不及,以致海水倒灌毗邻山谷,水漫千里,浩浩汤汤。引得天界神官注目,扛着雷罚追了她十天十夜。
经此一祸,侥幸逃脱的狐妖着实消停了一段岁月,蜗居荒山,修心养性,潜心修行。为讨婆婆欢心,还在山脚下捡了一只小奶狐狸回来养着玩。
可惜,有些妖注定与安分无缘。紫云堪堪闭关了一轮,便又坐不住了。倒是吃一堑长一智,不再大杀四方,转而去人世间寻欢作乐。不去不知道,人间真奇妙,简直是打开了花花世界的大门。
她跑马、斗酒、蹴鞠、投壶……间或路见不平参军平匪,名正言顺轰轰烈烈地打上一仗……随心所欲什么有趣做什么,好整以暇地不着调,乐此不疲。美其名曰,飞升之后就要规规矩矩长生不死,日子该有多么漫长无聊,若是没有足够充裕有趣的回忆用来凭吊,岂不就跟那些拈须念经的老不死神仙似的,余生乏味,无聊透顶。
因而,她时不时就寻些五花八门的机巧物件带回山里,给自己捡来的小狐狸玩。还在人家刚刚化形之时,送上不堪入目的人间话本,神秘兮兮地告诫此乃修行“秘籍”,以备不时之需。无视树精婆婆追在她身后举着枯枝败叶扎成的扫帚虚张声势,叱责她教坏孩子。
紫云不解,怎么会是教坏呢?她们生而为妖,没有那世外狐仙的好命格。狐妖本媚,采精气至通灵变化积修正果,妖而求仙乃亘古不变的阳关道。反而,如她这般天赋异禀,随随便便就结了金丹的妖孽才是异类,千年不遇。她早就探查过,捡来的小狐狸灵脉稀薄资质平平,不抓紧双修提升法力,待她飞升离开便管不了下界俗事,这一老一小岂不要受人欺负?
她好心好意替她们忧虑,婆婆不领情,还给那女娃起了个人间正经姑娘家的名字,真是多此一举。
紫云不以为然,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听之任之。是以,她花更多的时间流连尘世,沉迷听书,爱上看戏。
以上种种,皆如走马观花一般于眼前闪现而过,不做停留。仿佛如此自得其乐的惬意生活也不过漫长生命中不值得费心记忆的片段,白驹过隙,云烟浮眼。
紫云的回忆,在那一日的画面中缓慢而清晰下来。从遇见你的一刹,余生欢喜是你忧愁是你,斗转星移皆是你。
是日,她如往常一般,在凡间任意游走。于酒肆中独酌时听闻,风靡京城的戏班子班主回乡省亲,带回了知州大人赏识的头牌名角。除了私宴献技之外,还将于班主家老爷子过寿那一个月,在镇子中央的广场上搭台演出,与民同乐。
而今日,正是献艺的第一日。为烘托排场,傍晚河岸边放了整夜的烟花。
彼时,紫云刚从繁华的都城归来,正对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着迷,这种热闹怎能错过。她赶去时,人群已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路横冲直撞加上金元开路,很快她便被主家的小厮引到前排落座。
台上好戏早已开场,唱的正是那一出近年来从京城流传各地的《长生殿》。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高台中央,贵妃身姿婀娜,水袖飞舞,顾盼间那一颦一笑如鸦羽轻抚心尖。一字一句缠绵悱恻,真真如珠如玉。大珠小珠落玉盘,余音绕梁,天籁不绝。
台下痴迷的土包子们哪见过此般风采,一声声的“好”字像被掐住了脖子似的,撕心裂肺。
紫云同样瞧得如痴如醉,连追数日,日日留下大把的银锭子,指明犒赏“贵妃”。
此日傍晚,那即将归京的戏班子于河岸边包了几艘画舫。赚得盆满钵满的班主又大手笔,燃起这小地方难得一见的焰火。
紫云于另一艘花船中多饮了几杯桃花酿,不至于吃醉但燥热难当,优哉游哉地信步溜达于街巷之中,消解酒意。
路过一处昏暗的胡同,内里传来吵嚷声与棍棒打在肉体上的动静。她本不欲多管闲事,在尘世间行走的多了,不平之事俯拾皆是,哪管得过来,无谓沾染因果。可怪就怪她耳聪目明,哪怕走出去两条巷子,暗处的争执依然字字可辨。
“你有本事告官去,班主拿这银子天经地义。”打人者气焰咄咄。
被打者暗哑着嗓音,“班主与我事先约定,留下三成予我做诊金。”
“谁跟你约定了,可有签字画押?你别不知好歹,你出尔反尔,赎身的银子尚未凑齐,还想贪心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