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逐眼眸浑浊无神着,嘴唇苍白、干裂到起皮。
忽然一行泪水从眼眶中滑落下来,他张开肿胀又嘶哑的喉咙,无声呼唤,“妈……”
“喂?喂喂?儿子,你怎么——”俞姿虽听不清,但却仿佛心有所感,顿时急了起来,“你是不病了,怎么不说话呢?”
缓缓地,裴逐双眼又闭了紧,脸上泪痕犹在,却紧紧攥住了手机,似乎无比庆幸着、在这偌大无依的世界当中,自己并非是孤单一人。
——他还有个“家”、还有“家”可以回。
深城已经属于是伤心之地、让人没有丝毫留恋——
裴逐第一时间就订了机票,飞回了沪市,从机场里的地铁走下来的一瞬,似乎感受到了某种灵魂共鸣。他与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所产生的、久别重逢的悸动。
但他刚一走进家门,就听到一阵熟悉的争吵,“你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你诚心就是想我死,是不是——”
俞姿气血不足身体虚,脸色一直都显得很苍白,但骂人却一个顶俩,嗓门尖利,“侬个小赤佬,戆大!你们苏北就只会出你这种孬货!!”
“那你当初别嫁啊?!”裴伟鹏一巴掌就将桌面上的茶具,给哗啦掀到了地面。
似乎被戳到了痛处,他也脸红脖子粗的,“你们家好,全家十几口挤在不到三十平米的老弄堂,就可高大上了!!”
又是“哗啦”“哗啦”接连不断,这俩人竟然比拼着,开始将橱柜当中的碗碟全扒拉出来,一样一样往地上砸,“你不是会砸吗?那就砸啊——我看你晚上用什么吃饭!!”
“你简直是不可理喻,疯婆娘!!”
“到底是我不可理喻,还是你们苏北人,生来就是穷鬼——戆大!!”
“当啷”一声,裴逐用手轻轻一带,将大门给关上,推着行李箱,缓缓走入客厅当中,“妈、爸……”
俞姿捂着脸,坐在餐厅桌子旁边,正呜呜哭泣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受害者”情绪当中,天王老子来了、都不会抬头看一眼。
而裴伟鹏虽看见了儿子,但大男子主义作祟,就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就直接无视掉、转身去阳台上抽烟了。
“……”裴逐千里迢迢赶回来,却好似个外人,心脏忽然又隐隐开始不适起来。
——他自己都尚未发现,这是自他少年时代就有的,被“父母”这角色施以的天然创伤。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这对怨种夫妻,又俨然忘记了白天的不愉快,坐在一起同桌吃饭,还叭叭上了那场即将举行的婚礼——
“哎哟我说,嫁给个外地人,就是不行,川渝那什么破地方啊——”
“你二姨蠢得脑瓜不开窍,都不知道把把关,找个沪市本地的。”俞姿吃米饭从来都只一小口,怕胖了丢面子,用筷子在几道素菜翻来翻去,“今儿个菜心炒的嫩,都尝尝。”
裴伟鹏大口扒了两下饭,她当即就一个眼刀飞过来,“侬介个穷酸样子,吃个饭呼噜呼噜的,乡下头的穷农民工啊?”
可口头贬损,就好似已经成了家常,俞姿又坦然自若地夹了一筷子菜递过来,“哝,裴逐,吃菜。”
她这悉心照顾的模样,就好似儿子还是个小baby。但裴逐今年都已经二十八了,他顿时感觉有点噎人,“妈……”
“让你吃,你就吃。”但俞姿不讲道理,很蛮横地将菜一放,“别跟你爸学,那什么做派?”
而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她又将筷子一放,转身走了,“估计你二姨打电话、让参谋婚礼……”
——俨然忘了,刚刚还骂人家脑瓜不开窍。
“个有病的。”裴伟鹏愤愤不平,对着背影狠骂一句。他吃了两口,又不吃了,拿起烟盒、翘起二郎腿,“来,儿子,抽一根。”
“工作咋样?律师这活儿,纯粹就脱裤子放屁——”崔伟鹏眉头蹙着,对此有很深的见解,“你妈喊你回来,领导没意见?没去送送礼啥的?”
——他这辈子就在单位当了个不大不小的科长,对送礼也有很深见解。
“裴逐——”而另外一边,俞姿忽然又喊起来,她似乎很兴奋,“去地下室,把咱家相册找出来。”
她们姐妹几个,聊着视频电话,似乎开始了一轮怀念攀比,“哎呀,都这么久了,楠楠都要结婚了……”“是啊,时间可真快,都老了……”“哎哟~~你说自己老,那我们可怎么办——”
裴伟鹏对她们那几个姐妹,统统都看不上,将烟一掐,不愿再听,“操——一帮子疯婆娘。”
这话俞姿听到了,当即又飞过去一个眼刀,然后不管不顾地催促起来,“裴逐——快!!”
这就仿佛是一场厮杀,对方越不喜干什么,而另外一个就越要干什么——
只不过,这战场本身是他们的儿子——裴逐自己。
但这与他回来的初衷完全相反——
裴逐今天就没怎么开口,也没有人发现,他喉咙已然沙哑失声。
他之所以回家……恰是因为在这偌大的世界上,自己就只剩下了这么独独一个“家”。
但荒谬可笑的是——他又算是什么呢?
大晚上的,裴逐不得不穿着几千块一件的衬衫,用手机打着光,下楼去翻他家尘封多年的地下室。
这老楼已经有几十年,处处逼仄窄小,却在沪市已经属于是“优质”房源。
俞姿之前跟风炒股,想要卖房来着,要价九万一平米起步——只可惜无人问津。
等找到那个装相册的纸箱子,裴逐身上的衬衫也算是报废了,人还差点被灰尘呛死,肿痛的嗓子就好似撕裂、剧烈咳嗽起来,“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