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男人仍很难彻底想起被撞死那一刻,自己是什么感觉。那个喝醉酒的肇事司机无法操控方向盘,货车横冲直撞,他避不及,干脆踩足马力冲上去阻挡,不让对方祸害更多人。最后似乎晕过去了,轻飘飘浮起,火焰气势汹汹,将破烂的皮肉、骨殖和汽车残骸一同卷入。
值得庆幸的是,有个他,默默无言,却鼓起勇气点香烧纸,为怨魂引路。加上有一枚戒指,气息很浓,男人半梦半醒般追寻,终于抵达目的地,融入他的影子。
以上,是男人对自己死后生活的总结。
他耐心地听,时不时不自觉地揉对方的“手”,其实只不过是灰扑扑的身躯凝结出近似形态,还不够。男人到底不甘心,发挥生前的本事,教他找人帮忙,一步一步,好不容易得出一个办法:
找回男人的尸骨。
谈何容易?男人被埋在哪一片墓地,唯独家人知道,而他清楚,那对貌合神离的夫妇早就过上了各自快乐的生活,即便在葬礼上,都像鳄鱼流泪,完全不真诚。男人向他提供了自己的秘密账户,不用担心,尽管用,原本攒下来都是为了娶老婆。他害羞地别过脸,什么老婆,谁是你老婆?
你咯。
男人故意捏一捏他的后颈,犹如狮子咬上猎物,他一下子老实,快快登上账户看。哇,吓死人,怪不得女同事个个想嫁有钱人,做阔太太。男人没有太骄傲的表现,自己的生活确实称得上顺风顺水,不过一直一个人,也谈不上快乐。没关系,以后两人相依为命,其他人都是过眼浮云,男人默默打算。
赶紧请了私家侦探,查来查去,查到男人的尸骨进驻城郊,是私人墓地,开阔犹如公园。他有些为难,如果大白天出入,怕撞见别人,疑心他是偷尸体的罪犯;但大晚上去,墓地恕不接待,难道要学小偷溜进去?
不忍心见他愁眉苦脸,男人适时地开口:“有钱使得鬼推磨。”
是啦,贿赂看门人,渲染自己的悲惨,真是惨,哭到眼睛似鱼泡肿。见不到爱人最后一面。为什么家里不同意?因为性别,所以被拒之门外。看门人不理会更多,将一叠现钞收进口袋,强忍欢喜安慰他:“唉,你进去吧,我会关掉摄像头。”
他穿行在一排排坟墓间,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从左边数过来,而且这次情况特殊,货物必须安然无恙被送达。您愿意接受这次工作安排吗?”慎重起见,她并未直接通过运输公司向他转达合作意图,而是面对面进行商量。当然,凯德企业对一般的运输者无法投入充足信任,对那些不能权衡状况的自动化系统更是厌恶,因此选择了戈达罗。
“没问题。”他屈起手指,点了点桌面,“请更新最近日的航线图,我会准时登上飞船。”
代理人这才显露出一丝笑意:“很好,合作愉快。”
“嗯。”
戈达罗并不是唯一一个负责运输任务的人,为了确保航程顺利,也是出于监督考虑,公司安排了一位值得信赖的副手,其余岗位则由机器人控制。然而,这位副手芬尼其实私下一直追求着戈达罗。
芬尼是个放荡不羁的花花浪子,喜欢挑战高难度,过人的眼力使他笃定自己的同事非常“性感”,并乐此不疲地接近对方。
戈达罗对此没有任何评价,抑或抗拒,哪怕与芬尼同处一室,他仍旧专心致志注视着面前散发荧光的屏幕:“设定完毕。副手,日常检查怎么样了?”完全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心冷如金属质感。
芬尼舔舔嘴唇,无奈地答道:“是,一切正常。”
“这次可能会遇上很多意外情况。”戈达罗语调平静,“麻烦时刻保持警惕。”
“……明白。我们什么时候起飞?”他一边低声问道,一边瞥着追求对象的面罩,猜测过去对方应该有多么惊人的美貌。好吧,身材也不错,芬尼擅长通过观察推断尺寸,哦,如果能把戈达罗压在床上,一定很带劲。而且对方还有一只跛脚。
完全不理会身旁人意味深长的眼神,戈达罗在脑海中回想自己安置在货舱中的物资,按照芬尼的个性,绝不会这么细心地进行检查;这也是为什么他并不反对公司对副手的选择。况且他应该适当运用自己的影响力——虽然外表更像负担,但他并不介意在正确的时候发挥它的用处,转移芬尼的注意。
他吐出一口气:“我们已经起飞了。”
天空仿佛突然被打开,透过缝隙,他们可以看到满天繁星,好像舷窗外满是闪闪发光的钻石,可几分钟后,它们逐渐发红、变暗,最终融化在一片深黑色的背景里。
如果将漫长的旅途看作一段段的拼接,每个节点都像闪耀的星星,但比起那些不知远近的发亮星体,至少它们是真实存在、被记录在案的。飞船将在节点短暂停留,保存信息,或者接收信息;有些节点提供补给服务,也容许运输者在这里享受一到两天的闲暇时间。
毕竟大部分时候,他们在一片黑暗的虚空中航行,孤独、冷清,这种情绪如同烟雾盘旋,久久消散不去。
飞船时间29时,他们抵达了“b-2115”节点,这里被固定在两个星球引力之间的特殊点上,被称为“乐园”,时刻准备迎接客人。戈达罗调整方向,将飞船缓慢停靠在入口处,一层光幕缓缓扫过飞船外部,将它的详细资料输入数据库,利用这些实时掌握每一艘飞船的动向。当然,在叛乱日趋激烈后,对人员的检查也更为严谨,机器人硕大的球形眼睛不断闪过数字、文字,随后确认了戈达罗和芬尼的身份。
“欢迎,欢迎。”它发出笨拙的声音。
离开检查处的路上,芬尼随口埋怨了一句:“应该将旅馆或者酒吧的服务员调度过来,替换那些成本低廉的机器人。啊,太丑了,谁会相信这里是‘乐园’。”
戈达罗不动声色地转动脖子,与前台对视一眼,随后,他们根据提示上楼,他也终于舍得开口回答:“因为这里的人流量很大,为了避免歧视,也考虑到检查处的特殊性,会尽量使用一般性的机器人迎接客人,所以极少有人在那里闹事。”而且真正控制局面的其实是遍布整个节点的监测系统,像蜘蛛编织的大网,没有虫子能逃脱它。
芬尼对背后的原理毫无兴趣,发现彼此的房号离得很远,他更是不满,可惜戈达罗不给他提出新话题的时间,径直走入了属于自己的房间。无奈之下,芬尼只能自己找点乐子,凭他的口舌和样貌,在“乐园”邂逅一段露水情缘并非难事。
事实上,正是这样的个性,导致戈达罗的冷漠,心底从未愈合过的伤口时至今日仍汩汩流出热血,除非是一心一意永远不会离开的东西……才能留在身边。而且芬尼一点都不了解他,虽然从不暴露对高浓度迷幻药的嗜好,但公司的报告里一直记录着他作为“瘾君子”的内容,这也是他能够轻易得到信赖的因素之一。
一个具有明显弱点的人,没了药物,他就会发疯,多么容易操纵。并且他从不耽误正事,哈哈。
对着镜子中苍白的半张脸自嘲地笑笑,戈达罗换下衣物,将随身携带的、固定在冷冻袋中的药剂打入血管,反应和之前的几次没有什么差异,无数的玫瑰,无数的死亡,天空和大地全被涂抹成腥臭的红色。直到有人敲响他的房门:“您好,客房服务。”
戈达罗侧耳倾听,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有节奏的敲击声昭示着对方的身份。他站起身,把手中的东西从门缝里丢出去,那人很快捡起来,塞入清洁器内部。活人员工在旅馆并不罕见,许多时候人们不相信异类,包括自己制造出来的机器人,尤其在需要情感交流的时刻,他们更能接受同类在楼层间来回活动。
那没什么,不过是一张复制卡片,通往飞船货舱的钥匙,再过十几分钟,将有人悄悄搬走一部分包装妥当的物资。不过是走私,这里的人见怪不怪了,监测系统看似铺天盖地,实则再复杂、全面的网路也会有阴影存在,借助潜规则遮掩真正目的,是戈达罗擅长的事情。
“b-2115”上似乎只有夜晚,黑暗衬托出绚烂的灯光,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欢呼、在尖叫、在痛饮。它是“乐园”,也许能够取代传统典籍上记载的“伊甸园”,戈达罗站在窗前,想象上千个声音犹如洪流从一角跑到另一角,然后又回到原处,循环不止,它就是这样的喧闹。朝着目的地进发,有时候可能变成单程旅行,死无全尸,所以人们短暂地放纵自己,跑啊,跳啊,唱啊,声音从这里传输到那里,又从那里回到这里,反反复复。
不应该出现意外,他想,一阵风扑打在玻璃上。
随后,所有光线都突然熄灭了。
更多的声音在同一刻响起,错误,错误,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在走廊上摔倒了,员工逐个安抚客人:“请留在房间里,不要外出,目前‘乐园’正处于未被预计的粒子风暴之中。再重复一遍,请留在房间里……”
外面什么都看不见了,人们的声音也渐渐变轻,无数幽灵一样的粒子此时席卷整个节点,破坏了电流传输和监测系统,将这里抛入一种微妙的“真空”。戈达罗有些恐惧这种氛围,一瞬间,他仿佛闻到了浓烈的玫瑰花的香气,伤痕累累的那边脸颊散发着热度,像摊开在架子上的烤肉。
通讯设备也失灵了,芬尼紧挨着墙壁,穿过走廊:“嘿,戈达罗,你还好吗?”
他没有回应。
紧接着,所有带来光线的东西一下子亮起来了,毫无理由地,戈达罗甚至闭上了眼皮。再次睁开双眼时,世界似乎恢复正常了。芬尼还在不断地询问,不,他观察着玻璃上细小的旋涡纹路,不,对方终于离开,不。
看似美丽,但节点并不是真正的、处于虚幻的天堂,像这样的粒子风暴,谁都不清楚它为什么会袭来,又为什么消散。“b-2115”再次嘈杂起来了,可这次所有人都在谈论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曾经有科学家认为,这是来自不知名星系的遥远的信号,甚至发展出一个分支,专门研究它的意思。但是一无所获,对,一无所获,人类总以为已经对宇宙了如指掌,可他们连一个节点的天气预报都不能准确发布。
天杀的粒子风暴,男人磕破了酒杯底部,当时他正在和一个漂亮的少年玩成人游戏,被对方溜走了,还带走了他的身份证明。
戈达罗坐在吧台附近,没人向他搭讪,哪怕是芬尼,也只是瞥了他一眼,随即看向打着六个耳环的女性。身旁的男人喝得醉醺醺,酒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完全不会发酸,节点上从不下雨。
酒保问:“先生,需要什么吗?”
一杯红色的、浓浓的液体,像血一样,他浅尝了一口,对神经的刺激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出来时,有人在他的门缝里塞了一张卡片,东西被带走了,挺好,粒子风暴没有打断计划。但戈达罗怎么也睡不着,距离回到飞船还有半天的时间——它在航线上穿行时留下的伤痕会被仔细修理好,侧面涂抹的公司名字经过打磨,再次闪烁光芒,主管曾很骄傲地告诉他,所有航线上都会刻印下这几行发光的银色字母——酒保盯着他:“先生,不合您的胃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