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女打了個呵欠,問:「姑娘,怎麼還不睡?」起身過去,又問:「在看什麼呢?」
陳之手上拿著合照。
婦女頭一回見,哎喲一聲,指著合照里的男人,問:「這是不是你男人?」
陳之沒吭聲,嘴巴倒是往上提了提,手指划過合照里,男人笑起來的臉。
「你男人長得真俊!」婦女抻著脖子,左右看了幾眼,說,「他在哪兒呢?」
陳之回:「他在浙江,那個地方受災不嚴重。」
「那就好。」
婦女點點頭,說了沒幾句話,困意又起了。掀起衣服,唰唰唰地在腰上抓了幾下癢,一邊躺回去,一邊說:「姑娘,是不是想他了?想他就回去!回去找他去!」
婦女越來越困,眼皮子耷拉下來。要睡不睡的過渡里,好像聽到陳之低低地嗯了一聲,再豎耳回味,又好像什麼聲音也沒有。
陳之拿著合照一動不動,啪嗒一聲,合照上暈開一抹水窪。
和林敏一塊從照相館裡,把合照取出來,陳之也沒仔細地看過一眼。隨手放在衣袋裡,人走了出來,合照也跟著一併走了出來。
合照普普通通,沒什麼特別,上面的男女也普普通通,沒什麼特別。
但偏偏,這時候,陳之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薄薄一張紙片,怎麼像本故事書一樣厚。
端正又親密地坐著,自然又恰當地笑著。所有的細節,都仿佛水到渠成。
眼神。
某個時候,陳之仿佛醍醐灌頂一般,忽然地了悟。照片拍得也是普普通通,沒什麼特別。什麼都是普普通通,沒什麼特別。
特別的是,望著這張照片的眼睛。
你的眼睛是道門,敲開了你的心。你的心飽含著感情,照片裡的人也飽含了感情。於是,你的眼睛望著照片,居然聞到了玫瑰的芳香。
58、第五十九章
一九九八年,中國大地氣候異常。六月十二日到八月二十七日,整整七十七天裡,汛期主雨帶,一直在我國長江流域南北拉鋸及上下擺動。中國大地經歷了一場不尋常的洪水考驗。
到九月二日,終於,長江中下游幹流水位開始全線回落。肆虐了大半個中國的世紀洪魔,漸漸告一段落。搶險救災的戰線依次撤退,所有軍民齊聚,肩上的重擔卸下,但心裡的還依舊懸著。
電視聞不斷播報著抗洪聞,公布的受災人口數字,不斷翻後,又戛然停止。這個數字,只有身處災區第一線的人才知道,何止。多少無名無姓的人,眨眼捲走不見,根本無法統計。
臨時營地的附近,辟開一塊空地,當地的受災群眾,自發地為,由於抗洪救災而壯烈犧牲的軍警,列碑豎墓。
天氣居然反常地好,不是陰天,也沒有下雨。
密密麻麻的百姓,在密密麻麻的墓冢前,靜默地站立。抗洪才剛剛結束,災後重建還沒開始。這些墓冢,不過是臨時堆壘的土丘,還沒有立上專門的石碑。土丘頂上,插著切割隨意的木牌,上面簡單地標著土丘下,偉大亡魂的名字。
林敏跟著大隊長站著,這支部隊來時多少人,歸時又是多少人。留存下來的年輕兵們,紛紛脫了帽,垂下頭,肅穆地凝望著眼前的虛空。
大隊長站在方陣的方,流血流汗不流淚的七尺男兒,居然微微地抖起了肩膀。抖了一會,像是很難抑制,迅地抬起了臂膀,手掌大張開,手指按在兩邊太陽穴上,掌心蓋住了濕透的眼睛。
很快,又把臂膀放回原處。
他的側方,高高隆起的土丘旁,女人小孩跪在地上,哭嚎不止。女人抱著土丘,幾乎把大半個身體靠了上去,顧不得儀容舉止。她哭得凶,小孩也跟著哭得凶。
土丘下,是大隊長的兵。誰也沒料到,是這樣的結局。
大隊長動了動腳尖,想往前挪動,但不知怎麼,整個身體像灌了鉛一般,沉重得不得了。戰場上奮勇的戰士,居然怯懦地,不敢面對那對柔弱的妻兒。
妻兒哭得太厲害,快要暈厥過去。好心的群眾把人安撫著,帶走。
前來弔唁的人來來去去,一撥又一撥。大隊長始終站在那裡,仿佛要成為這群亡魂的守望者。
林敏走過去,站在他的旁邊,沉聲說:「來接你們的汽車已經到了,你不走,你的兵也不走。」
大隊長的聲音很低:「這裡也有不少我的兵。」
他微微抬臉,用一種難以形容的,哀愴眼神,望著那些土丘。
進部隊的時候,各個生龍活虎,有志願進來的,也有脅迫著進來的。有不服管的刺頭,也有立志當兵王的。各種各樣的人,擰著擰著,成了生死關上的弟兄。而今,卻成了一抔抔黃土,化作虛無。
林敏咽了咽喉嚨,不知如何說話。
「你給我好好活著。」大隊長轉了身,把帽戴上,「你活著,是對我,對我們而言,最上善的喜報。」
他帶著兵走了。
林敏還站在那裡,面朝著土丘。
土丘整齊地排列著,這些年輕兵,生前是一絲不苟的隊列,死後也是。
第一排,自左往右,林敏一個一個地看過去。
羅偉峰,高建成,李金龍,劉景泰,馬斐,楊德勝,文景星,江貴喜,許獻偉,翁培,李少群。
這些在滾滾洪流中犧牲的年輕生命,在滄海橫流之中,顯出了英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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