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見孟子冬一臉忿忿不平地回到家,裴謹修瞬間瞭然於心。
驕陽似火,七月底的澄縣像一個大蒸籠,孟子冬跑了一早上出了一身汗,浸濕衣衫,額頭上的汗珠更是順著臉龐成股流下,有一縷蜇進了眼裡,刺得孟子冬不停地眨著眼。
裴謹修放下書,起身為他倒了一杯水,推過去時抿了下唇,最終還是委婉道:「我可以自己考出去的。」
他明年就跳初三了,離中考也就一年。
高中大多數時間都住校,留在澄縣的日子也無非寒暑假。
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只需要再在澄縣待一年了。
裴謹修的中考目標不是澄縣所屬的川澤市,而是澄縣所屬省的省會城市瑜城。他要考整個北河省最好的高中——瑜城三中,不僅如此,他還要考進瑜城三中最好的優等班。
裴謹修說完後,孟子冬還是擰著眉頭,一臉擔憂不安。
流言可畏,裴謹修的身世謠言在澄縣瘋傳的那段時間,甚至連孟子冬都會時不時地收到一些瘋癲可怕的恐嚇詛咒信,更何況裴謹修這個當事人。
實在是太可恨了,孟子冬不知道這些人哪兒來的一腔是非不分的正義感,對這種子虛烏有空穴來風的造謠堅信不疑,愚昧無知而又自以為是,簡直害人不淺!
他當然相信裴謹修可以憑自己的實力考出去,但是一年之內什麼變數都有可能發生,和丁龍那些人在一個學校,孟子冬始終放心不下。
他不願放棄,沉聲堅持道:「我再找找人,托托關係。」
這件事一拖再拖,拖到暑假結束,又拖到縣一中初三開學一個月後,轉校時間早已過去。
兜兜轉轉,最終還是一無所成。
再放心不下,再不願放棄,在絕對的現實阻礙面前,他也不得不放下。
孟子冬實在挫敗,失意至極。面對裴謹修,他只能羞愧地垂下頭,倍感恥辱與無力,嗓音沙啞至極,隱含哭腔地道一聲「對不起」。
他看起來實在太難過太痛苦太愧疚了,雙手捂住面龐,要哭不哭的。
但彼時的裴謹修卻什麼都不明白,他靜靜地站著,定定地望著桌前的孟子冬,內心一片茫然困惑。
他一不明白孟子冬為何難過,二不明白孟子冬為何愧疚,三不明白孟子冬到底有什麼對不起他的。
他們倆萍水相逢,無親無故,頂多有一段短暫的師生情誼,孟子冬對他已經夠好的了,怕他被欺負主動送他回福利院,出錢幫他找書法老師,改善了他的衣食住行,讓他除了福利院之外還有地可去,更讓他於噩夢地獄般的澄縣中感受到了些許家的溫暖。
盡心竭力,情深恩重。
只是轉不了學而已,但他已經為一個陌生小孩做了很多很多了,為什麼還會如此痛苦?
難道這就是一個善良的人的高尚品德嗎?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裴謹修才能霍然明白孟子冬此時此刻的心情。
為人長輩的心情。
不捨得他吃一點苦,不捨得他受一點傷,想讓他一路坦途,一帆風順,想讓他永遠平平安安的,能順順利利,快快樂樂地健康長大,夢想成真。
然而,孟子冬面對的現實卻截然相反。
拼盡全力也保護不住珍視在乎的人,只能活在惴惴不安的恐懼與焦慮中,眼睜睜地看著他一次又一次地遍體鱗傷,被人肆意踐踏羞辱,被流言蜚語惡意造謠中傷,迎著狂風暴雨,踏著滿地荊棘,血肉模糊、顛顛撞撞地向前走去。
無能為力,束手無策,何等的痛苦絕望。
但此時的裴謹修完全不能共情孟子冬,他對自己有憎恨有嫌惡有羞恥,卻唯獨沒有憐惜,他珍視自己的生命,然而卻只為了回去復仇,自然而然地,受再多苦也只會痛恨自己的弱小無力。
看著眼眶濕潤神色痛苦的孟子冬,裴謹修雖然不理解,但還是很認真地保證道:「你相信我,別人的看法我不在乎,而且我會很小心的。今年不會再出任何意外,我一定會考上瑜城三中的。」
有些事並沒有孟子冬想的那麼糟,誠然關於他的流言蜚語鋪天蓋地地籠罩住了澄縣,但十成十的人里,真正尖銳刻薄的惡意最多只占兩成,還有三成的從眾,四成的漠視,與一成的善意好心。
這一成善意好心雖然微弱,但不是沒有,起碼他的老師們都不相信,他們班也有很多女同學不相信。
更何況,於裴謹修而言,他的身世總有人盡皆知的那天。不攻自破的謠言,現在煽動得越狠,未來便越會讓那些藏在陰溝里處心積慮針對他的人自食惡果。
這片土地上有很多人不想讓他好過,好巧,他也不想讓這些人好過。
看不得他不受干擾,一往直前嗎?看不得他獨占鰲頭,一直第一嗎?看不得他考出澄縣,前途似海嗎?
看不得也得睜大眼睛好好看。
人生是他的人生,他自能分清輕重,他也自會全力以赴。
柔和燈光下,小小少年微揚起臉,堅定執著,自有一股不可摧折的傲氣。
孟子冬愣愣的,怔了一瞬後,突然抱住了裴謹修,又哭又笑的,嚎啕出聲。
在學校里被人推了太多次了,裴謹修差點條件反射地扇孟子冬一巴掌。
抬起手的瞬間才反應了過來。
垂眼,裴謹修略顯苦惱地扯了一下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