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什么不好的呢?总不是用膳就寝读书煎茶,兴致来了看看账本儿,跟绛萼她们说说话下下棋,无事就一个人闷在房里,没有特别高兴的时候,也没有特别不高兴的时候,总而言之,我这位主子一向省心得很!”承喜翘着腿吃茶果,圆胖的脸颊粉团子似的,终日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怀禄却愁眉苦脸,恳求道:“好师兄,你知道我不是问你这个。”
“那你问什么来?”承喜翻个白眼,“也不说个清楚,当我是你肚里蛔虫?”
“我问你,自打那日你主子随驾出宫回来,就没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的地方?”怀禄抻颈低声道,“比方说,她一个人闷在房里的时候有没有怔怔发呆,或者唉声叹气?再不济,有没有鬼打墙似地满屋子转着圈儿踱步?”
承喜听他描述得如此具体,当真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耸肩道:“没有啊,挺正常呢。”
“你再想想。”怀禄不信,心想这罪不能我主子一个人受,恶狠狠拍桌子道,“使劲儿想想!”
瞧那样子,恨不得将承喜的脑瓜子掰开自个儿进去摸索。
承喜于是又想了想,几息后还真让他想到了什么,迟疑道:“娘娘昨日去了一趟杏花坞。”
怀禄:“什么杏花坞?”
承喜牛饮一杯茶:“啧,就是西北角上那个废园子。”
“她去那里做什么?”明雍殿内,雍盛抱臂捉肘,百思不得其解。
怀禄忽然眼睛一亮,激动击掌:“圣上您想,那园子起先是高祖皇帝为宠妃建的,后来那妃子没了,高祖才把园子封了。娘娘去那里,分明是想圣上回心转意,教您莫等闲,珍惜眼前人,否则搞不好会如高祖皇帝那般独守废园空悲切啊……”
他编着编着闭了嘴,在雍盛凉飕飕的目光下缩起脖子装鹌鹑。
“说的什么屁话。”雍盛骂了一句,又无意识地踱起步来,“那里安静,或许她只是闲逛时无意中发现的,合了她心意,就多待了片刻。”
他想起谢府那个冷清的双好苑,忽然振奋精神:“她既喜欢,就将这园子好生整饬翻新一下赠予她。怀禄,事儿就交给你办,办好了有赏!”
“好嘞!”怀禄苦哈哈地应下,看向皇帝的眼神忽然就充满同情与悲悯。
好一个活灵活现的大情种啊。他想。
中秋佳节各衙门照例放假一天。
及夜,天家大摆宫筵,各宗亲躬逢胜饯。
筵席设在宫内最高处的玉婵台上,其四周广阔开朗,视野极佳,举目便可望见中天圆月。
待祭月礼成,帝后便携太后登高赏月,折桂赠客,把酒祝祷。
即是皇帝,也与寻常百姓一样,有一大堆亲戚,众多叔伯舅爷,姑姨婶姥,一个个寒暄过去,很费了一番口舌功夫。
吉祥话听了一箩筐,贺礼也收了一大堆,如此溶溶月色,阵阵桂香,又有笙箫声和,彩灯相映,凭借节日氛围的烘托,一时倒也显得团圆适意,其乐融融。
这平静美好的假象如同一针镇定剂,暂时抚慰了雍盛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间,他多吃了几盅酒,和着宴乐的拍子轮敲着手指,微笑俯视底下的觥筹交错。
教坊奏起水调歌头的引子,青衫墨裳的舞伎跳起绸扇舞,身姿婀娜,轻盈婉转。
雍盛看了一阵,意兴阑珊,伸手去拿酒壶。
指尖刚触到壶颈,就被一只凉浸浸的手按住。
“莫贪杯。”一缕熟悉的檀香欺近。
雍盛侧目,对上那双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默了默,笑盈盈撤回手,装出一副乖巧样子:“好,你不让朕饮,朕便不饮。”
这话说得暧昧。
谢折衣抿了抿唇,又多余地解释一句:“酒多伤身。”
不是我不让你喝,也不是我关心你,是酒本身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完可能是意识到越抹越黑,干脆闭上嘴,别过脸。
“知道啦知道啦。”雍盛拄腮看他,亮晶晶的眸子里漾满促狭笑意,“还有什么不想让朕碰的?一并列出来,朕都依你便是。”
语气里很有点宠溺的意味。
谢折衣却不为所动,清清冷冷地回:“您是天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事事都听我的。”
“可朕喜欢听。”就像一条主动给自己套上缰绳的马,雍盛恬不知耻地逼近,“你说什么朕都觉得好听,中听,好听的话不管说的什么,朕都不欲多想,只想依着你顺着你。”
“圣上……”
“哪怕你此刻要那天上的月亮,朕都会想方设法摘下来给你。你要吗?”
谢折衣张了张嘴,实不知这话是如何发展到这里的而他又该怎么接,衣袖里攥紧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轻吸一口气,垂落眼帘:“圣上醉了。”
雍盛盯着他,眼底的灼热逐渐焚为灰烬,终于失落地展唇一笑,移开视线。
“罢了,朕确实醉糊涂了。”
轻飘飘的话被夜风和桂香冲淡,淡得几不可闻。
亥牌时分,筵终人散,各自迤逦回府。
皇后辞了仪仗肩舆,着意与梅满儿话了些家常,及送走了兄嫂,才由绛萼陪着徐徐往凤仪宫的方向走。
绛萼执绯色纱灯从旁导引,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娘娘。”
谢折衣转过清凌凌的眼珠,示意她直言。
绛萼便握紧手中灯柄,道:“恕奴婢多言,奴婢瞧圣上今日情状,似是对您有意。”
整个中秋宴上,绛萼都侍立谢折衣身侧,所以她看得最分明,从始至终,皇帝的注意力都若有似无地聚焦在自家公子身上,任它场上舞姬如何曼妙,歌乐如何动人,人声如何鼎沸,都无法打断或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