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兆凌当然不知道,他的毒伤又到肺脏,惜花六载调护,废于一旦。此时兆凌又被咳嗽所苦,而文哥儿正在为他削一只梨。
文儿一边削一边望着寝殿之外,眼看那刀就要伤到他的手,兆凌在榻上一把抓过那只削了一半的梨,笑道:“怎么,真是‘久病无孝子’了?哦,我忘了,文哥儿不是我儿子……”他微笑着顶了一下文儿的太阳穴,“只是我的——我的兄弟而已啊。”“不是,我——我只是手颤了一下而已啊。”
“谁怪你了。”兆凌自己把剩下的皮削了,咬了一口雪梨,递给文哥儿道:“你也咬一口?以前我们不是经常这样嘛。放心,这毒伤又不会过人的。来!”
文哥儿眼中泪盈盈的,他第一次感到了“分梨”的意味,犹豫了一阵,他凑过脸去,咬了一小口。“甜吗?”文哥儿觉得此刻自己口中的梨有一种特殊的滋味,因为泪水根本不随他的控制,一个劲儿流,流到他的脸上,溜进他的嘴里。
见叶文不答,兆凌轻轻问了一句:“文哥儿,要是我走了,你会想我吗?”文哥儿只觉得耳根和鼻子都酸疼起来,他哪里还能回答什么,强忍着泪,咬牙说道:“说什么呢。”便再也忍不住,当着他的面呜咽起来。“我想,你会想我的,对吧——别哭,别哭啊,我不是还好好的——”“那你为什么不见太夫人,她可天天来啊。”“呵。”兆凌苦笑一声,“你瞧瞧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敢见她么?”“那为什么你连卫流光都不见?”“他去演武场,不是更好嘛。我说了你别哭,怎么像个孩子——”他自己提到孩子,心里一阵发闷,忆起了浑身的疼痛,无奈地咳了一阵。
良久,他缓过神来,对文儿说道:“带我走走吧。”“你——你要去哪儿啊?”“我想,去思过宫看看。”“去那种伤心地方做什么嘛!”“那是我认识姐夫的地方,好久没回去看看了。”“这——那好吧,我让他们备车随行。”“不,就我们两个。”“好吧,你等着,这初春夜里天还是挺冷的,我去给你取件斗篷来。”
“那地方在哪?”“往西,你只管往西就是了。”“你行吗,要不我背你几步?”“不用!我自己走。”
眼前到了当年惜花翻的那座矮墙。似乎一切都是一样的,但有两点不同。一是墙头上现在开满了小花,那是初春才开的报不上名字的紫色小花,不香,但是挺漂亮。二是,现在谁也不用翻墙了,因为墙上有人新安了一扇紫竹制的门。兆凌三两步走到那堵矮墙前面,他的耳边又想起了当年惜花对他说的,要带他回家的话。惜花对他说过很多这样类似的话。他还曾向凌弟承诺过,说今后姐夫要让这世上再也没有“思过宫”,兆凌当时不相信,但是心里也莫名的感动。如今他再想起惜花的这句话,心里泛起的只有酸楚。他俯下身子,轻轻抚摸这些娇嫩的花朵,姐夫的音容笑貌,曾经和姐姐还有鸳儿相处的那些点点滴滴,像开闸的河水,霎时涌上他的心头来。
兆凌穿了一身深黑色的龙袍,浑身只有腰带上绣了一条金龙,本来文儿不让他穿这一件,因为黑色在腾龙是不吉利的色彩,只有在大臣的国葬上,皇室才穿这样的衣服。可是换来换去,只有这一件可以穿得上,因为别的龙袍都是刚回龙都的时候制衣局为他量身定做的,穿在身上,太过宽大。
他缓缓走到那扇门前,用手扶住那扇竹门,忽然,他看见门上有字,读着这些字,仿佛又见到了叶惜花旧日对他说话时那种自信而爱怜的情态。
凌弟:怎么样?那些花儿漂亮吧?姐夫说过,有一天这世上再也没有思过宫了。姐夫知道你不信,如果哪一天你再来这儿,你就知道,姐夫——是永远不会骗你的,只要我们兄弟在一起,世间就没有冷酷无情的地方。如果有的话——那姐夫就把它平了!好好玩玩吧!
“文儿,你可看见门上的字?”“凌哥哥,你疼糊涂了。这门上哪有什么字啊。”“没有?不会的——我明明看见——”“真的没有什么,你多心了,不如我们回去吧。”“姐夫——姐夫他肯定还活着,我知道!文哥儿你知道吗,我答应过姐夫不告诉别人的,可是现在我告诉你,你听我说,姐夫,姐夫他不是凡人!我知道——”“好!好!驸马爷不是凡人,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们回去吧。”“不,文哥儿,我渴了,你去,帮我,帮我取些水来喝吧。我,我想一个人走走。”“咱们还是一起回去吧。”“不!”兆凌的眼前闪过一幕幕的幻象:“我要找姐夫去,我找他去,姐夫!姐夫他没事的,姐夫,姐夫他不是凡人——”“好,等你的身子好些,再去雪戟国找叶驸马,凌哥哥,回去吧!”“文儿,我不糊涂,我就在附近,不走远,你回去取水来,我渴得难受。真的——”“那你别走远了——千万别走远了——”
文儿飞跑着走远了,兆凌自己打开那扇没人把守的紫竹门,眼前的一切,让他震惊不已!原来的思过宫早已荡然无存,连围墙都不留。眼前是一片桃花林,有几对情侣正在那里说话,暗夜里,提着碧绿的纱灯,数点飞萤,醉酒似地撞上那悠悠的柠黄色的光。远远看见一个卖花的姑娘过来,兆凌向她打听道:“小妹妹,这里不是皇宫禁地吗,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哥哥,”那姑娘甜甜一笑,“你是外地人吧?要不这龙都的人都知道这事儿啊。”“什么?”“一个很俊很俊的哥哥,向皇上要了这块地,几年前这儿就不归皇宫管了,皇宫里不要这块地啦,那个哥哥找人种了这片林子,我爷爷就参加了种树,种树的每人都给工钱的呢。这儿就是百姓的啦。”
“是这样,那原来的楼呢?”“听我爷爷说呀,那原来的楼不但连窗子也没有,而且被人挖了个乱七八糟,后来那个哥哥让人平了那楼,又盖了一座新的,就在桃花林尽头,可是从来没人上去过。”“为什么?”“听我爷爷说,只有土匪窝才叫那个名儿。说了这么多,买了我的腊梅花儿吧,再不买就要谢了,一两银子,全给你,怎么样?”
“我没有银子,用这根玉簪子怎么样?”“要不了那么多。”“没事的啊,天晚了,你该回家啰。”“送给你吧。”小姑娘说着,一溜烟跑开。
兆凌一个人孤孤单单站在人群里,像个游吟的幽魂。人们越是成双成对,自己越是形单影孤;人们越是缠绵,自己越是冷清;越是欢声笑语,越觉得那侵骨的寒意。他足下乏力,像一朵蓄满雨的云,只想找到暗自滴泪的地方。他看看手中这些花,恹恹待谢,一如此刻的自己。他想与其让花在枝头老去而谢,不如让它更美丽的谢幕。他修长的手指拈向那些待老的花瓣,将它们小心的收在掌中,然后轻轻的吹动花瓣,它们飘出去一些,兆凌把剩下的花瓣散落在桃花林中,刹那间,他的手中只剩那几枝带着余香的花枝。
“凌哥哥。”他听见背后有人这样叫他,兆凌回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揉自己的双眼,再看了一次,这回他才相信——果然是那个人。
兆凌回头看时,起初不敢相信,又仔细看了一回,眼前的人娇俏清纯,一身淡绿的衣裙,皮肤白皙如冰雪,胸口和腰带上都绣着粉色的荷花,乌云般的青丝上,只斜插着一支香木簪子,那簪子头上是用细碎的绿色雨花石制成的流苏,正是他亲手为她做的这支簪珥,他怎会不认得呢?
她如今手提着一盏照路的莲花灯,兆凌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他和李开方喝酒到很晚,估摸着眷花王府里人都睡熟了,没想到他一下轿,就看见那人提着这盏灯在等他了,他悄悄发誓从此再不让心爱的人在暗夜里久候。
他们那么亲密,不是亲密,是甜蜜。他们一起在市集叫卖花草,一起像孩子一样打过水仗;为了证明仍是她赢了一场围棋,她甚至偷去他的一枚棋子;
他曾经抱起她,在全府上下的眼皮子底下,快乐地吻她的右脸,他曾经自以为聪明,在荷塘东边悄悄种下一棵红豆树,谁知道她早已在他的身后;
她最喜欢鹦鹉,他就买了一只,千方百计逗鹦鹉说吉祥话儿,可是鹦鹉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哎呀,我又输了!”
一切一切,如此短暂,这些情景,像湖中潺潺的流水,多少次流入彼此的梦中啊。“凌哥哥。”鸳儿温柔一如当初。
对面那个人沉默了许久,冒出一句:“你身子好些了?”鸳儿冷冷答道:“我好不好,你是知道的。”兆凌此刻不知道说些什么。“躲一天算一天吧”他自己想道。“我该走了,文哥儿等着我呢。”
“凌哥哥,你就真的没有话要对我说吗?”鸳儿显然是失望了。“说,说点儿什么呢?鸳儿,这些日子咱娘的身体好吧?”“她老人家每天跪在观音娘娘面前,求神灵让你好好活着,她自己倒还硬朗,只是不快活。”“那,蝶儿呢?她可有心上人了?”“哪里能这么快呢?她才18岁啊。”“诗哥儿他们几个,也该找个媳妇啦。”“才一年,怎么说找就找呢?他们随着娘进宫来看看你,你却不见。”
“咱家那只鹦鹉呢?会说别的话了吧?”“我把它挂到床头,每天对着它,结果它会喊‘凌哥哥’了,却还是不怎么会说整话儿。”“那,那棵树呢?它长壮了么?”
“它——它比我还要重要吗?凌哥哥,你就不想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我不想知道,我连自己的儿子都下得了手,我还想知道什么!”
“这么说,你果然只把我当成一个婢女了?我就在你眼前,你说呀,你说你心里没有我,我转身就走,今生再不来缠着你!”鸳儿的视线模糊了。
“我心里——”兆凌努力逼近鸳儿,眼中闪出清澈而坚毅的光,他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咬破了,他像下了决心一样,吐出三个低沉而清晰的话音:“没有你。”
“哼哼。”那个人冷笑道:“昨晚,你在梦里唤了我十八次;前天你叫了我十二次——”“你胡说,我没有,我没有想过你!我根本就没有!”“我亲耳听见的,你还想说什么?”
“你——”“我每晚都守着你,你刚打发了文儿,我就守着你。你每晚是怎么过的?三更的时候,你弹的是我们两人的曲子,你在殿里,我就在殿外,我在家里将养了几天,然后我就进宫来了。”
“你怎么——”“你不是说我是个婢女么?我就是个婢女,凌哥哥,我在牡丹宫当惯了婢女,你看,有了这块玉牌,谁能拦着我!”
“我——事到如今,我只有承认了,那块黄绫上的字,没有一个字是真心话。鸳儿,其实——哎,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你。在姐夫家的时候,我早就喜欢上你了,先前我以为那和我对姐姐姐夫他们的感情是一样的,可是后来我也明白了,那是不一样的。可是那时——那时我怕呀。”
“你怕什么?”“我怕我配不上你啊。你那么漂亮,你是牡丹宫最美丽的姑娘,人们说姐姐是腾龙第一美人,可我一直觉得你比她更美貌些。可我有什么可以配你呢?我有的只有那附骨的恶疾还有抹不去的心伤,除此之外,我是一无所有。我只有压着,压着,我以为只要我不说出来,这情爱就淡了?哪一天失去了,就不会心疼了?”
“这情爱会淡么?你初时对我那么冷漠,我以为你是在嫌我身份低微,我也努力压制自己不往那里想,我叫你‘大殿下’那是和旁人不同的,你就不明白吗?”
“到后来,我也明白了,咱们的日子也顺了,我的病好了,心里也不再纠缠以前的事了,我以为什么都会好的,跟你成亲的三个月,我多开心啊,我这一辈子加起来,也没有如此开心呐。”
“可是,你今天要抛下我了?你告诉我说你不想我,你要让我做第二个明皇后了?”“不!”他的额上冷汗直流,用手压着胸口狠命咳嗽,气息未顺他就急着辩白道:“不是我要这样做的!这是天意啊!姐夫告诉我这世上没有天意,没有命,我多想相信他呀。可是——我又能怨谁呢?要怨,就怨我亲娘,她不该给我起这么个名字吧。鸳儿,你知道什么叫‘凌’吗?”鸳儿急忙接口嚷道:“我不想知道!”
“我告诉你吧——我告诉你,寒冷刺骨谓之凌,欺压逼迫谓之凌,虚高难及谓之凌,事无转圜谓之凌啊。这下你明白了吧!”“我不需要明白,我只要你明白,凌哥哥,我只是个丫头,这辈子没有别的什么追求,我只要随着你,这辈子就足够了!”
鸳儿轻轻地抚摸着兆凌的胸口,偌大的桃林,此刻只剩他们二人了,莲灯的微焰在料峭的春风中起舞翻漾。
“我也想啊,一辈子依偎着你,你对我多好啊。和你在一起就是生病也是另一种幸福。可是,可是鸳儿,我活不长了。可你还年轻啊,你把我忘了吧。”
“你忘得掉么?”“我——我就剩下这段情缘了,你就让我带了去吧。”“好,我们同去,让我做你坟上的碧草——”“你不许胡说!鸳儿,你听我说,要忘记一个人很容易的,只要用时间,时间可以把一切感情都洗淡了。你看,现在也许你忘不了我,可是八年后呢?十年后呢?你一定能忘了我的。”“我不听你说这些!我不要听!”“你听我告诉你,人就是这样的,一切情啊爱啊,都空的很,好比亲人走了,你去上坟,前几年你多伤心啊,慢慢的,淡了、淡了,到后来上坟成了一种多余的累赘的仪式——”他还要再说,鸳儿顾不得许多,用苦涩的吻堵上他的嘴,他本想一把推开,却慢慢被融化了……